
【山河●乐】命运的笑脸(小说)
【山河·乐】命运的笑脸
一
电视里拳击赛正进入白热化阶段,解说员的声音激动而热烈,随着解说员的声浪时高时低,观众发出的欢呼声也不断拍打着荧屏。拳击手套“砰砰砰”的击打声,让躺在淘来的二手皮沙发上的应那霍陷入沉睡状态。深深的法令纹现在连接上了下垂的嘴角,使他比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这也成为他名字中的一部分,他双脚交叉着搁在一个矮小的竹凳上,旁边的泰国人字拖,从外观上可以看出它已经熟悉主人经常所走的路径;几只苍蝇不时地在小木桌上残剩半碗的茶杯边缘起起落落,它们没有油水可捞又不舍离开,除了生气主人吝啬之余,还会飞到应纳霍的脸上遭惹他。它们已经深谙惩罚人类的方法。天气燥热,杂货店里这段时间一如既往地门可罗雀,他很困,但不得不停地挥手驱赶爬在鼻尖上的苍蝇。
一小时前,军西北风呼呼地吹着,乌云以排山倒海之势,轻松地就让路南山顶消失无影,大云团不断翻滚出小云团,以惊人的气势让小镇乱做一团,街上汽车喇叭此起彼伏,慌乱的人群肯定在寻找避雨的场所时惹怒了有车一族。但是越吹越猛的西北风却在关键时刻改变了方向——北边景洪市上方现在黑云压城,伴着一道道刺眼的闪电,乌云下灰蒙蒙一片;暂时避过暴风雨的小镇,天空不再暗淡,但气温也很快上升。在热浪的侵袭下,人人都无精打采或是昏昏欲睡——就像躺椅上的应那霍。
玉腊香正手持塑料管喷洒着店门前的村道——原本指望下场大雨冲刷掉路上的灰土,现在反倒好,家门前种下的芒果树到是落下了不少枯枝黄叶,很多刚结下的小果没能抗住疾风,看着都让人感到替它们的命运惋惜;玉腊香没找到草帽,她不得不顶着烈日清扫庭院。她从去年开始怂恿丈夫把芒果树砍了,理由是每天她要不断打扫枯枝落叶挺麻烦,每年结果时家里人却能吃上几个,都被到店里购物的青年男女摘得剩不下几个,还不如种些葱姜蒜有用。可儿子温罕却强烈反对。他那会还没因为执意吸毒而被抓。他认为自从离村口五十米远的家得福超市开业后,这条街上附近原有的小杂货店都蒸发无影,门店只好另立招牌经营别的生意。而家里的这间小店恰好位于村口,虽然大不如前,但还好。对面寡妇玉楠尖家的早点铺做得顺手,现在都请了两个女帮工,捎带着帮店里从早上到中午的营业额成为一天中的高峰时段。芒果结果时,村里的小年轻不论是来吃早点还是来购物,都会来讨几个芒果。商品的利润薄得可怜,只有把芒果作为一种奖励。玉腊香虽然没被说服,但暂时把清扫落叶作为减肥的辅助锻炼。
但对面玉楠尖的早点铺,每天很早就把应那霍他们从睡梦中吵醒,初时他们都很恼怒,但唇亡齿寒,如果没这早点铺,生意的确很难维持。夫妻两只好养成睡午觉的习惯来提振精神。
二
突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苍蝇一哄而散,被惊醒的应纳霍恼怒地抓起手机,眯起眼看了几秒,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号码,他的记忆中亲朋好友没人用这号码,上面的小字也很陌生,他估计又是骚扰电话,遂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桌上,倒头继续装睡。没一会手机铃声停止了。
“怎么不接电话?万一有什么急事呢?”玉腊香不满地看着丈夫,应纳霍闭着眼说道“谁想听汉语就来接吧,我的汉语说得不流利,我连你看的那些电视连续剧都看不懂啊。你比我多念半年书,如果再打来你接吧。”
话音刚落。应那霍的手机铃声又响了,玉腊香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关了水龙头,走进店里拿起鸡毛掸子轻弹着货架上货物。不得已拿起了应纳霍的手机。
“喂!打错了不?啊,玉冰?我是,是,啊,嗯,是的,是了。不会吧?”应纳霍立即夺过手机,细听起来。玉腊香看见丈夫握着手机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双眉头拧成一股绳。结婚三十年,人们给他取的名字一点没错,她记忆中没有见过丈夫的笑容,她只能从应那霍的眼神、语气察觉他的喜怒哀乐。她看见应那霍现在在货架间焦急地走来走去,双手紧紧捏住手机,深怕手机会被别人夺去一般,慌乱地用含糊不清的汉语回应着对方。而且十分警惕,眼珠子快速地扫视着路上过往的路人。玉腊香从对话中应那霍数次提及女儿玉冰,一股不祥的预感使她周身发冷,感觉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还没明白事情的原委眼里却已经闪着泪花了。
应那霍刚放下手机,玉腊香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冰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啊?”
面对玉腊香的连连追问,应那霍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怔怔地盯着地面,嘴里不断的念叨:“完蛋了,完蛋了。”直至听到妻子的抽泣声,他才猛然想起什么一样,右手用力地扯着玉腊香的肩膀,嘴里却开启静音模式,嘴唇快速地蠕动却又没发出有任何声音,不断示意玉腊香闭嘴;他把她拉到货架后面才松手,玉腊香用手揉着被捏痛的肩膀,看应那霍挠头抓耳,捶胸顿足的焦急模样。她脑海中已经止不住地浮现出女儿的各种她能想到的死亡惨状。
“你给我安静点,叽叽喳喳像鸟一样叫什么?完了,完了,冰被抓起来了。好像是昨天晚上。要拘留15天。我当初就没同意她出门,就因为你。”说罢,恶狠狠地瞪了满脸疑惑的玉腊香一眼,继续说:“每次她只要说什么,你都顺着她。你这木屑脑袋瓜都顺着她的意,这回麻烦了吧?”
“她哥偷偷吃那疯药,这我们都知道。可是冰一个姑娘家也吃那玩意,谁能想到呢?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拦着她?”玉腊香觉得很委屈,对丈夫的无端指责更是愤愤不平。
“噢,不是。她倒是没吸毒,人家打电话告诉我是,唉……”应纳霍欲言又止。“好吧,电话里说是在宾馆里被抓的,卖身。现在他们兄妹两个,算是把父母的脸面往泥土地上搓来搓去了。以后让我们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啊?”应纳霍说完,一脸悲戚地摇晃着脑袋。
“说不定是骗人的电话呢?”玉腊香突然提醒应那霍。应那霍急忙拿起电话,拨了女儿的号码,两人的耳朵都贴在那部手机上,可是接连三次都无法接通,玉腊香还不死心,掏出自己的手机,结果都一样。如果,不是应那霍及时制止玉腊香早已嚎啕大哭了。如果,应那霍的眼泪也能像女人一样随取随用,他也希望把悲伤表现的直接点,可还没容他拼凑出一滴眼泪,冰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那个名叫嘟嘟的吉娃娃,突然汪汪地叫了两声。应那霍反对开店又养狗,虽然这狗小得煮不了多少肉出来,但价格居然很贵,害得他杀狗的邪念都被震住了。
店门口立着一个中年妇女,她的孙子正睁大双眼贪婪地逐一看着货架上的食品,嘟嘟抬着小小的脑袋,那双大的异乎寻常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小男孩。应那霍跺落下脚,那条吉娃娃吓得跑开了,它到现在也不明白应那霍为什么如此嫌弃它。应那霍装做没事人一样与来人打招呼,男童像每次来到小百货店一样,睁着与吉娃娃一样惊恐的眼睛看着应那霍,应那霍从来没对他微笑过一次,所以,看见应那霍走来,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应那霍没有揪住男孩的衣领,并把他提起来,而是双眼慈爱地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如果,他们兄妹两早点结婚,孩子也应该这般大了,应那霍心想;男孩跟着应那霍,打开装满各色饮料的冷柜前,一排排饮料让他难以抉择。躲在货柜后的玉腊香趁机从侧门溜上楼,想着她的烦心事去了。
三
等顾客远去,虽然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应那霍还是拉下两扇卷帘门,从侧门上楼去了。他刚进客厅,蜷缩在沙发上的玉腊香,就坐起身不断追问电话那头究竟都说了什么,可是应那霍也没有更多的信息提供给她伤心,他甚至连女儿被抓的的地点都没能记住,那地方太遥远,从没在他认识的人口中提到过。玉腊香显然很不满,但转念一想,刚才不是自己也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想起都恍如做梦般凌乱,换做是她也不一定能镇定自若地与公安聊家常样打听到更多细节,想想只好作罢。
“要不,明天你打电话回去再问问清楚。说不定是个骗子打来的呐。我听人家说现在骗子打电话骗钱的可多了。如果你听不太懂汉话,叫香打过去也行呀。”玉腊香还没完全放弃所有的希望。
不能打,应那霍斩钉截铁地说道。
“再问问清楚不行吗?我们盖这房子,开这小店,如果冰出钱又出力,能做得起来吗?我是让香,我的侄儿,又不是你哥哥或你姐姐的儿女。哼,他们拿不到钱,到现在都不跟我们讲话。”她说的也是,自从四年前应那霍把离镇上两公里路边的两亩鱼塘出售给那个姓刘的湖南人,拿到了二十万元后,他哥、他姐可是没少登过老房子的楼梯——他们提出给一人三万,但应那霍一合计,计划好的两层楼要像切豆腐般切去一块,变小了。左右为难之际,玉腊香说了,哥哥入赘出去多年,姐姐也嫁去外村,给父母养老,抱着老人沐浴送终的是应纳霍,顶多给他们一人五千。事情到此结束,他们没拿一文钱,却也断绝了关系。
看应那霍一眼不发,玉腊香都有点洋洋自得起来,“就按我说的做。”
“女人呀女人,”应那霍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不知道这事不能让任何人都知道吗?如果传出去,我们以后脸面都没地方摆呀。人家刚才电话里可没提到什么钱。记住谁也不能告诉,包括你父母,任是……”
“行了,行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说就不说。对我凶什么,温罕在牢里,冰也是我女儿,唉……”应纳霍虽然心疼妻子,可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胡乱吃完味如嚼蜡的晚餐,夫妻两各占据长沙发一角,心事重重地盯着电视屏幕,应那霍不断转换频道,新闻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体育竞技太激烈,他的心够乱了。
“佛主啊,为什么要给我的儿女降下这等灾祸呀?”坐在沙发一端的玉腊香不时喃喃自语。
“我等下去箱子里看看,全家人的生辰薄到底放哪里,我都有点记不清了。明天我要拿全家的生辰薄去找占卜师看看,我们家这几年为什么会这样,老少让人不得安心。如果需要到寺做什么祭祀,早点准备也好。”应那霍看了玉腊香一眼,眨了眨眼却没接下话茬。
为什么呢?玉腊香的话触动了应那霍神经,边用食指绞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想:“前年,他到香蕉地打工,挑香蕉过一条小沟时,跌了一跤,摔伤了腰,到现在还不能扛重物。没过几个月,儿子也因为再次吸毒被关了进去两年,现在连女儿也出事,大型超市让这间小店只够勉强度日,这些接二连三的倒霉事怎么一再出现呢?谁知道往后又有什么事等着他吶。他们可是虔诚的信徒,逢年过节,都到寺庙里供奉祭品,祈求宽恕所犯业障,保佑一家平安。怎么这些倒霉事情还让他们遇上呀。”
应那霍回想起童年用弹弓偷人鸡鸭,还有背着妻子到足浴室嫖娼的事,都想了个遍,更不用偷瞄说租住在他家里三个女房客的裙底风光了,但都觉得不应遭到这样的报应。他的生辰薄有什么吗?出生时就写好的一生的运势,上面有些什么他看不懂,这有什么问题,要有早就说明了的。他是从小就被人嫌弃的丑娃娃,因为从小一脸老人相,而且不苟言笑,村里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家伙给他取了个那霍(傣语:脸无笑容)的外号,这名号就像他的影子无法摆脱,以致最后上了他的户口簿,身份证,而他还像中了魔咒般,居然没给适时改过来。现在改名很难的。不过就算他在户口簿等证上改回原来的名字,他们也不会改叫他的原名。本地很多人如果小时候体弱多病一般多会改名,换生辰薄转运,有时也有成年人,像岩罕读书后不是改名叫刀海涛了,现在人家在镇政府坐办公室,不用风吹雨淋。古老的习俗看了还是要保留,有时还很灵验。
对了他的生辰薄的名字是岩应,可是那些红红绿绿的证本都是岩应那霍。难道会是因为这个原因?会不会有他无法感知的命运之神在操纵着他们一家的命运呢?他怎么能逆命运之神的安排,随意改动自己的名字啊。现在出了那么多事,也许他现在正捂嘴嘲笑沙发上唉声叹气的夫妻俩。
似有所悟的应那霍点了点头,问又向电视晃动遥控的玉腊香:“你要拿生辰薄去哪?如果占卜师问起缘由你该怎么说?要我说,先缓一缓,去了反而让人怀疑家里出了什么事,你也知道他老婆那张嘴——只要一进他家门,有的,没的,陈年旧事都会添油加醋的瞎编出来。”
“你又没出过家,生辰薄上的字你一个不认识,康郎坦当过和尚,但他现在是冰的男朋友,不想跟他提这事,等冰回来也只能嫁给他呢。唉,她的命也不好,出去那么几年,也没福气呆在大城市,还要回来跟康郎坦上山割胶。叫她找个更好的,她也听不进劝。如果,现在人家知道这事,说不定会嫌弃她,跟她分手呢。你啊,对女儿的婚事从来都不操心,她都快三十了。”
应那霍没理会妻子的怨言。他好像发现了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而父亲也对他说过秘密一旦公之于众就会像埋藏在土里的宝藏变成一堆无用的木炭。就像在佛前的祷告,只能喃喃自语,不能与外人说。应那霍眼里闪过一道神秘的亮光,他兴奋地点了一根烟,重重呼出一股浓烟,他心里的计划随烟消失,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