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家人(小说)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走廊尽头,躲在廊柱后,朝校门口张望。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那辆灰色的小货车,还停在大门左边。旁边排着三辆黑色的小汽车。三男一女站在校门口,其中那高个子的就是他。他拿着那部丢人现眼的破手机,贴在耳边,一只手叉腰,朝校园内焦急地张望着。她觉得不能不下去了。
蓝莹莹的手机屏上,不断闪烁的“大灰狼”三个字,让她心烦意乱。有那么一刻,她想按下接听键,跟他说自己闹肚子,所以晚了一些。但一想到他根本不会听她任何解释,只会凶神恶煞地骂,甚至打她耳光,就害怕得脸发麻,腿发软。说手机脱卡了,丢在寝室忘带了……都逃不脱这一顿。死就死吧。她索性关掉手机,又小心地偷看了他一眼。
因为愤怒,他在门口像一头正在拉磨的驴子,转来转去。她悄悄地往后退,跑到寝室拿上书包,飞快地下楼。迎着清凉的晚风,两旁夹道的白桦树,沙沙啦啦地催促着她,三步并两步地朝校门口跑去。还不如明天乘公交车回去。她这样想着,真后悔下午给妈妈打了电话。也后悔拒绝了老婆和大伯的邀请。现在什么也不用解释,随他去吧。
傍晚散学时,她给妈妈打电话,妈,我们今晚举行元旦晚会,要晚点回去。可能要到九点半晚会才结束。妈妈说,我叫你爸去接你吧,晚上你一个人走香港街这段路,我不放心。好吧。她说。现在想,当时她答应得太随便。
老公,你晚上要搭我家车回去吗?张燕在晚会快结束时,走过来悄悄地问她。她说,不用了亲,大灰狼待会来接我。那好吧,我会想你的。两个人拥抱了一下,张燕先走了。
她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肚子有点疼。要拉便便的感觉很充分,但什么也拉不出来。那就多坐一会吧。大伯的微信回过来。亲侄女,你要搭大伯家的车吗?她回,你家车夫不是出差了吗?还有女车夫值班。她想起大伯家搞笑的女车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伯家那位美丽、善良的妈妈,无时无刻不搞得大伯灰头土脸。她不是当众喊大伯“宝贝”,就是踮起脚尖,攀上大伯宽厚的身板,捏摸大伯的脸蛋。大伯每次都被她闹得满脸通红,不耐烦地抱怨,妈,我同学都在这看着呢!
不想搭你家车了,不顺路。也不想看你那色迷迷的眼神。我可还是良家妇女,不想这么早失贞。你去找我儿子吧,他今晚没车可搭。可怜见的。瞧我侄女说的,大伯有这么差吗?就算我想下手,兔子也不敢吃窝边草啊。你别坏了我的江湖名声。还没拉完啊?你就出来从了大伯吧。她能想象出大伯此时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是一副什么德行。其实,她也很喜欢大伯这股不依不饶的劲儿。大伯啊,侄女家大灰狼今晚来接她,怎么办呢?估计都已经到了。大伯故意逗她说,那只能祝你一路走好了!在后车厢手抓稳点,别摔破了身体零件。呸呸呸!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她骂完关闭了微信。
对大伯这种善意的嘲弄,她并不生气。她理解大伯,憨头憨脑的大伯,是班长也是学霸,为人正派、热心,同学们谁有苦难,找到他一说,能帮的他绝不推辞。同学们都挺喜欢他。他也感动过她好几回。那次郊游下雨,大伯塞给她一把雨伞,自己淋着雨跑了。她说想吃糖醋排骨,大伯不声不响,逃课,翻墙出去给她买回来了。最感动她的,是有次她跟张燕贴美术墙报时,误将三班新制作的英语墙报给毁了。三班的四个女生,像疯了一样朝她俩扑过来,要拼命。大伯突然从天而降,一堵墙似的,将她俩挡在身后,为她俩代为受罚。大伯钢筋铁骨般站在那里,任凭那四个疯婆娘一样的女生,一顿拳打脚踢。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事后,大伯还赔了人家四包美好时光海苔。
她从厕所出来时,演出大厅已空空荡荡,寂寥无声。这时候,他给她打了第一个电话,她随手就掐断了。她匆匆走出大厅,来到操场上。月朗星稀的夜晚,微风清凉。脚下的塑胶跑道,踩在上面很想蹦跳起来。不远处,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边走边议论晚会的细节。
她想起老婆家的大奔,那车坐着真是宽敞、舒适。尤其是车上的移动wifi,信号快得不可思议。看电影都不带卡的。大伯家的广本也不赖。车内总是打理得一尘不染,香气扑鼻。和她一样寒酸的,算是她儿子家的车了。一部烂捷达,一启动就浑身颤抖,扑啦啦直响,好像要散架一样。车里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臭鱿鱼味。实在比她家的小货车还要糟糕。不过,赶上倒霉,她要坐进拖斗,那就比坐捷达差远了。风大尘大不说,总感觉自己像是捡破烂老头的苦孩子,在悲催地穿街走巷。为此,她简直恨死大灰狼了。
她偷看过家里的存折,有四十多万。买部广本,实在很轻松。可妈妈说,买了没什么用处,每年还要花钱养车。他们要余点钱,给她和熊二(她给弟弟起的绰号)读书,还要预备将来给熊二娶媳妇、买房子,他们自己也要准备养老。
她已经读高二了,能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但懊恼时,也会对此嗤之以鼻。爸爸妈妈他们这代人,都是死脑筋。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副老农民的思想。听说人家欧洲的年青人,一成年就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哪还有靠父母花钱给自己娶媳妇、买房子的。她暗暗发誓,自己将来成家立业,绝不靠父母。明年要是考不取理想的美术学院,立马就辍学去自谋职业,搬出去住……小货车就小货车吧,弄干净点,坐在副驾上也凑合。可是,大灰狼从来都不洗车,副驾座经常堆满了电线、皮带、扳手、螺丝刀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样的话,她就只能坐在天杀的小货车露天后车厢了。
她在心里祈祷着,今天副驾空无一物,还被妈妈用抹布擦洗过。她已经多次跟妈妈抱怨,妈妈也帮她整理过好几次座位。当他看见她出来时,马上就厉声质问,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出来?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她不理他,直接往小货车副驾走去。他大声说,放的有货,坐后面去。她拉开门,简直失望透顶。副驾上下,堆满了土黄色的纸盒,散发着一股油污的腥味。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轰隆一声点着发动机,在一股令人作呕的汽油味里,说,你上不上?不上就别回家了。一瞬间,她气急败坏地转身就往校门内跑,我今晚不回去了,明天自己坐公交。回来!你给我回来!他在厉声喊她。随后,他下了车,打算从门卫室闯进去,保安拦住了。他气哼哼地说,随便你!她冲进校门老远时,仿佛还听见他在喊,有本事你永远不要叫我来接你!
“随便你!永远不要叫我来接你,烦死了!”多么冷血,多么粗糙,一点温情也没有。他根本不配当一个父亲。妈妈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男人,怎么会生下我,为什么要生下我?我成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弃儿了。
老婆,我想你,来安慰我吧。大伯,来照顾我吧,你不是很会照顾人吗?你侄女我被扫地出门,现在无家可归了,快来心疼我吧。等我毕业了,你就开着你家大奔来接我吧。我承诺你,也许我愿意对你以身相许的。我笨头笨脑,但很可爱的儿子啊,你爸爸受委屈了,被人欺负了,你快来帮我揍大灰狼。爸爸此刻想坐在你家烂捷达上,好好哭一场。爸爸不会再嫌弃你家秃顶车夫身上的腥臭味了……蹲在树荫下许久,哭够了,她才直起腰,朝通往寝室的便道走去。四顾无人,偌大的校园,像沉浸在奶油里的一张天罗地网。只有凉风吹拂树冠的沙沙声。她还是忍不住委屈,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
爸,你怎么没回家?八班的左玲在远远的,不知道什么角落,突然令人惊讶地对她喊道。她转头四下张望,在长长的走廊尽头,一个矮墩墩的黑影走过来。死鬼,你想吓死我啊!她在寝室门口蹲下来,书包丢在地上,捂住脸,克制自己的情绪。
爸你怎么了?这么晚还不回去?我妈不是说你家车夫来接你吗?胖墩墩的左玲,已经走到她跟前,伸手帮她捡掉在地上的书包。没事!我今晚不想回去。她突然异常平静地站起来,像一个男人那样坚强地,斩钉截铁地说,爸不想回去。你怎么也不回家?问出这句话,她立马就后悔了。左玲是孤儿,跟着在乡下的爷爷奶奶读书。一个月才回乡下一次。这次她肯定是要等到放假才回去。
爸,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左玲一边在阳台晾晒她们的衣服,一边问躺在床上的她。女儿!嗯。听你妈说,你昨天想认我大伯为老公,有这事吗?我,我还没想好。左玲有点吞吞吐吐。告诉你我不同意。这不是乱了辈份吗?爸,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认。你快点搞好来陪爸睡觉吧,爸累了。好的,我马上就好。左玲作为她的女儿,一直都很听她的话。这是今晚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事情。
如水的月光,从窗棂洒进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远处渺茫的轰鸣,若有若无。她否决了左玲要去看电影的建议,也不准她挤过来和她睡一张床。只准她在那边安静地玩手机微信。她要想她的漫天心思。
大灰狼为什么不生病?他要是病死了,也许一切都好过了。她已经在百度上查过,人死了只要给殡仪馆打个电话,剩下的事情,人家都会帮忙处理妥当,一点儿也不麻烦,费用也不贵,只要花一万元。到时,她和妈妈、姐姐、姐夫和熊二去一趟殡仪馆,哭一场,送他的灵柩到火化间,一股青烟之后,将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就什么都结束了。妈妈带着他们姐弟俩生活,也不会艰难到哪里去。听妈妈说,她家的五金店,每月总有两万多的利润,这足够他们生活了。进货、送货妈妈可以请一个人,一个月也就三千多工资。要是大灰狼不在了,她还可以跟妈妈商量,搬进她家买了五六年的新房子里去住。
她实在住够了五金店上面的阁楼。简直就像是住在牢房里一般。不,连牢房都不如。听说韩国的牢房,窗明几净,每两个人就有一个抽水马桶。他们全家四口人,共用厨房后面一个仄憋憋的洗手间。低矮、潮湿的洗手间,进去就透不过气,终日散发着一股下水道的回味。要是赶上熊二在蹲坑上拉大便不冲水,一开门就会呕吐。熊二被她骂了一顿之后,不再敢忘记冲水。但还会有下水道堵塞的时候。洗澡简直滑稽透顶。你往门口站点,花伞的管子不够长,你往里面站点,一不小心,头就会撞在热水器上。有次她就撞上了,疼得龇牙咧嘴,光着屁股还不敢喊叫。真难想象,人高马大的大灰狼洗澡时是怎么凑合的。除非他弓着腰。他应该从来没洗干净过,没有足够他伸展的空间。
她家买的房子,一直出租给别人住。好端端的一栋新房子,被租客住成了旧房子。她陪妈妈去收过一次房租,看了心里特不好受。租客是一家很邋遢的人,房子被他们住得又脏又臭。墙上弄得到处是黑斑,地板上布满了可疑的痕迹。要是大灰狼同意收回来,他们自己住,那墙壁、天花板,务必要重新做一次。门窗和地板,她们要花一整天时间打扫。那白瓷地板砖,不知道用清洁剂多喷几遍,使劲冲刷几次,还能不能洗出原色。
买几件像样的家具、电器放进去,就可以住了。到那时,她就可以像老婆那样,拥有一个独立的房间。熊二也可以有他自己的小房间,省得整天像一只小肥猪一样,杵在她房间里,苦歪歪地喊老姐要这样,要那样的。她每天都可以痛痛快快,安安心心地洗个热水澡。兴许还可以披一件浴衣,坐在阳台乘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灰狼不在家,家里除了未成年的熊二,只有两个女人,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妈妈,妈妈要是嫌夜晚寂寞,可以再找一个男人。这回一定要找个素质高的,善解人意,脾气温和的那种。老点、丑点、抽烟、喝酒都没关系,总之人要老实,勤劳,能帮妈妈进货、送货。最好是没有孩子,没有疾病的,六十岁以下的都可以考虑。
要不干脆杀了他。想到这里,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要是知道她想杀了他,一定会先打死她,掐死她。上次因为没帮他卸货,硬着头皮跟同学跑出去玩,回家时被他用皮带暴打了好几下。熊二吓得在旁边嚎啕大哭。要不是妈妈拼命抱住她的头,她就没办法上学了。他打起人来是永远不选地方的,打到哪里算哪里。她的后背、屁股、大腿全是青紫的淤痕。疼了两个多星期,她也在心里诅咒了他两个多星期。她发誓,到死都不会原谅他。
不管妈妈说他有多么不容易,也不管妈妈说他因为生意难做,得了焦虑症、躁狂症、抑郁症。得病多才好,早点病死得了。妈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不仅不会让她原谅大灰狼,还让她觉得可笑。妈妈说,他当年南下打工时,就只有一条裤子。有人问他,这二十多年你赚了多少钱?他说,除了身上的一条裤子,其他都是我赚的。她一想起大灰狼只穿一条裤子的样子,就想笑出声来。大灰狼唯一的好处,就是不重男轻女。熊二要是犯了错,他也一样会揍他。不过,这让她更恨他。真没见过这样没有爱心、粗暴的男人。对一只可爱的小白猪,也舍得下死手。她见熊二雪白的脊梁上,凸起了血红的印记,忍不住扑上去,抱住熊二,也和熊二一起嚎啕起来。
噩耗传来,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怎么坐车,怎么走到家门口的。她没哭,也没笑。到了家门口,打开门,屋子里一片狼藉。她这才想起给妈妈打电话,这才意识到,书包、钱包、手机都丢了。这才意识到,妈妈哭着告诉她的,“你爸昨晚出了车祸,死了。”可能是真的。她去邻居家借电话打给妈妈,妈妈告诉她,来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