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场之前，我先做个自我介绍。
　　 我叫菊花。性别肯定是个女的。我的芳龄，大家就不要打听了，保密。长相嘛，但凡是人，不分男女，不是夸我美哒哒，就是赞我像花儿一样。
　　 说我长得丑的，唯一有过一次。那是我四岁的外甥女小燕子。邻居问她，小燕子，你小姨长得漂亮吗？她小眼睛一瞪，说，一点都不，太丑了。我听了，当场抽了她两响大嘴巴，然后就掐她的脖子。她涨红了脸，张大了嘴，吐出了红红的小舌头。我看到大姐过来了，才松开手。我松开手，她喉咙滚动了好一会，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姓牛。我大姐也有姓，姓余，多余的余。我说我也应该姓余。大姐说，你不姓余，你就叫菊花。我说，那我是红菊花还是白菊花？是黑菊花还是黄菊花？大姐说，你想红就红，想白就白，你自己定。我不定。不定多好呀，今天想黑就黑，明天想黄就黄。大家都说我很牛。既然这样，我就姓牛啦。
　　 我从小跟着大姐长大。小时候，大家都说我长得像一朵花。十岁那年，我溜到县前街去玩。街上有人在建房子。我蹦蹦跳跳地从街上走过，一块砖头砸到了我的脑袋上。砰的一声，我就昏了过去。从此，我不再去上学了。我很想到学校里去。大姐说，你能把拿砖头砸同学的毛病改掉吗？如果能改，我就让你去。我想了想，这个毛病还真是改不了。在学校，我经常拿起砖头，猛不冷丁地朝那个同学的屁股砸一下，又朝这个同学身上砸一下，砸得他们嗷嗷叫，砸得他们像麻雀一样轰轰飞，真逗！所以，我就不去上学了，免得天天有人找我大姐的麻烦。
　　 我很少照镜子。长到十八岁，街头巷尾遇到的人，都说我是一个大美女。我想我应该会长得跟电视上的仙女一样美丽。
　　 一天，我来到百货公司的大镜子前面照了照。镜子里面出现了一个人。女的，黑短发，盘菜脸，粗眉毛，吊眼睛，大板牙，穿着黑大衣，嘴角叼着烟，斜着身子，背着双手朝我看。我拿下嘴上的烟，镜中人也学我的样。我朝她呸了一口痰，她也呸了我一口痰。我朝她瞪眼，她也朝我瞪眼。这是哪来的丑八怪呀！一气之下，我把镜子砸了。哗啦一声，她不见了。
　　 百货公司叫来了警察。警察见到我，说，唔！牛菊花，以后你不能再这样瞎搞了。
　　 我说我哪瞎搞了，分明是镜子里的丑八怪要搞我。
　　 警察说，镜子里的人不就是你吗？
　　 我说，放你妈的屁，谁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美女呀？镜中的那个丑女人应该是你家亲戚吧。
　　 警察拉下脸，拍拍腰间的手枪，说，你、你再胡闹我就把你带走。
　　 我看看那警察长相一般，不是我的菜，就说，就你这小样，也想带我走，简直就是做梦，我才不跟你走呢。
　　 百货公司里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大家见了，哈哈大笑。警察叫我离开。我不离开。警察说他怎么做我才离开。我说你把兜里的香烟给我才走。警察给了我半包软中华，我拍拍屁股走了。
　　 哼哼，我是谁？我就是牛菊花，我怕谁！
　　
　　 二
　　 许多往事我不想再提，烦。我一直很烦。为什么烦？唉，女人嘛，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名女人，不是因为爱情，还能为啥？
　　 我居住的县城叫鹤溪。早年，横来直去就两条街，直的叫鹤溪街，横的叫县前街。每条街的两旁，都长有两溜高高低低的房子，两条街，就有四溜房子。鹤溪街房子的外面，有一片青葱的田地。田地的外面，有一条用鹅卵石垒的堤坝。堤坝的外面，有一片金色的沙滩。沙滩的旁边，一条碧水哗啦啦地流。
　　 我家住在十字街口。两间两层老房子，青砖黑瓦木地板。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是个老师，二姐是个开店的老板，哥哥是个管马路的警察。大姐夫是上海人，也是教书的。他们结婚时没房子，就先住在我家里。后来哥哥娶了嫂子，住在我隔壁。嫂子在县越剧团演小姐，一口小姐腔，晚上睡觉说的话，比小姐腔还小姐腔。哥哥的房间夜夜在闹腾。每当我想睡了，隔壁就吱嘎响。一吱嘎响，嫂子就拖小姐腔。嫂子一拖小姐腔，地板就吱嘎得更响，整个地板就抽疯般地发抖，抖得我睡不着觉。
　　 我问大姐，哥哥的房间怎么夜里老是吱嘎响呢？
　　 大姐红着脸说，应该是老鼠在嫁囡呗。
　　 我说，那老鼠够大的，闹得地板都在抖，还不赶紧去买老鼠药？
　　 大姐瞪大眼，说，菊花，你要死呀，你以后不要说这些。
　　 大姐生气了。我知道大姐为什么生气，因为她的房间也经常闹老鼠，也经常吱嘎作响。我的妈耶！整座房子都在闹老鼠，我就宿在老鼠窝里。
　　 我被砖头砸了的那年，县城像变戏法一样又长出了许多新的街道。最大的一条路，就是那条沿着溪边而生的大马路了。那条路叫鹤溪大道，可以并排开四辆车，老大了，乖乖！我的头被砖头砸了，建房的人家是个大华侨，据说在外国开有好几家大饭店，金票大大的有。华侨赔偿给我十万块钱。大姐替我做主，在鹤溪大道买了五间地基。那时候地基很便宜，一间八百元，五间四千元，还剩九万六，大姐就为我盖屋。先是盖三间，后来又盖了两间。房子一盖好，就被人租去开店了。
　　 现在，我的房子可值钱了，据说，一间房子就值个五六百万的。开始，我的房子一直都是由大姐帮我代管的。过了五六年，二姐和哥哥有意见了，家里就闹起了矛盾。兄弟姐妹们突然对我客气亲热了起来，都想帮我代管房子。一说两说，他们就争吵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大姐请来大舅裁决。大舅是个在鹤溪街上摆摊拔牌看相的算命先生。他摘下老花眼镜，捋把白胡须说，你们兄弟姐妹争啥，有什么好争的，一点都显得不大气，都不要争了，我看还是让舅舅替菊花代管吧。
　　 哥哥姐姐们都不同意。大舅脸一黑，说，不同意，就让你们争去、吵去、打去吧！说完，头一歪，撑着拐杖走了。
　　 最后，大姐说，那些房子都是我的，房租费也是我的，还是让菊花自己做主吧，她说让谁代管，就让谁代管。
　　 他们坐在沙发上，眼巴巴的看着我。我学着从电视上看来的样子，像老板一样抖着脚说，你们都先给我说说，房子交给你们管，都有哪些好处？
　　 哥哥说，妹妹，你听大哥的，大哥是个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更何况你是我的亲妹子，只有把房子交给大哥，你才能放心。
　　 二姐说，菊花啊，我的好妹妹哟，二姐是做生意的，懂得经营，由我代管，二姐保证让你的房子钱生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大姐坐在一旁一味地发呆，一声不吭。
　　 我想了想，大哥平时叫我疯子，经常揪着我的耳朵打我，嫂子一见到我就朝我白眼，从来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二姐平时叫我癫囡，连她的店门都不让我进。想来想去，我认为还是大姐对我最好，从小到大，我的吃穿住行全是她负责的。
　　 我说，会叫的狗不见得就好，还是大姐帮我代管吧。
　　 这事就这样定了。我是谁？我是牛菊花。一个字，牛！两个字，牛牛！
　　
　　 三
　　 不好意思，我扯远了。
　　 我这个人吧，没有多大的爱好。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不喜欢看言情片，爱看武打片和战斗片。武打打累了，战斗斗腻了，就倒桥头井的老人亭去听鼓词。鼓词听烦了，就去逛街。
　　 我会抽烟。那年，我看到《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会抽烟，我就学会抽烟了。大姐叫我不要抽，说一个姑娘家，抽那门子烟呀，别抽了别抽了。我说，你看许文强多帅啊！那么帅的人都会抽烟，我这个冯程程能不抽吗。大姐说，哟！你什么时候成为冯程程了？我说，自从有了许文强，我就成为冯程程了。我在心里面想，大姐真傻，我都是一个大姑娘了，她怎么就不理解我这颗少女的心呢？叫我不抽烟也可以，只要她把许文强找来给我当老公，不抽就不抽呗。
　　 自从心中有了许文强，我就爱去逛街。我去逛街，就一个目的，去看男人，去看长得像许文强一样的男人。每天，我穿着黑大衣，在头上戴一顶黑礼帽，背着手，叼着烟，斜在十字街口，成了县城独一无二的风景。
　　 我是牛菊花，牛皮不是吹的，我往大街上那么一站，必须的，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最漂亮的女子，也要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所有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朝我多看几眼。但是，我对他们不屑一顾。歪瓜裂枣给我到边上去，女的全部给我走开。有些女的朝我指指点点，我一看就不耐烦，用刀锋般的眼神扫过去：我呸，敢对我指手画脚，什么东西，有胆量的过来跟我走几步，是想与我比美貌，还是想与我比财富？随便划个道来，什么东西！
　　 当然，遇到英俊的男人，我也会网开一面，法外开恩的。他递烟给我，我接了。他对我献殷勤，为我点烟，我也认了。往往，我会朝他的脸上吹一个烟圈。男人赶忙躲开。躲啥呢？有什么好躲的。可悲的男人，太不解风情了，那可是我送给他宝贵的飞吻哦！真还是，他们都不是许文强，可怜我一颗芳心有谁知，谁知啊！
　　 我天天在街上逛，名声越来越大，不谦虚点说，芳名远扬啊！有人叫我马路天使，有人叫我马路杀手。这两个绰号我都喜欢。我的确有一股子杀手的气质。
　　 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在大街上吃羊肉串。当时，县城的治安状况不是很好，社会上许多小青年，剃着孔雀头，刺着豹子和骷髅什么的，在私底下拉帮结派。他们经常携着马刀和铁棍，在街上聚众滋事。那天，街上又开打了。一群胳膊上绣着豹纹图案的小青年舞着马刀在追杀一个小白脸。街上的行人纷纷逃离了，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看。小白脸跑到我跟前，叫我救救他。我见他模样长得还行，便一把把他拽到身后。豹子班的人赶到了，疯狗般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豹子班的头儿我认识，是西门街的西门豹，我大舅的孙子。
　　 菊花表姑，你让开。西门豹说。
　　 你给我滚，小豹子。我说。
　　 这小子是你什么人，难道是你的小情人？西门豹说。
　　 废什么话，我叫你滚你就滚，否则，我用九阴白骨爪废了你。我说。
　　 西门豹走了，一群警察开着警车哇呜哇呜的才赶到。一个警察叫我到派出所走一趟。
　　 我说，咋的，叫我走一趟，想跟我交朋友吗？
　　 警察说，怎么可能，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一听，火了，斥道，了解个屁，要不是我出面，早死人了，你们这些警察是怎么当的，还叫我去派出所，告诉你，姑奶奶是良家妇女，不去。
　　 警察说，菊花，你真牛。
　　 我当然牛。当晚，小白脸请我到苏州楼吃夜宵。他是鸽子班的一只小鸽子，前来作陪的有鸽头，还有几个老鸽嫩鸽。
　　 我在包间里喝了四瓶啤酒。小白脸送给我一条小熊猫香烟，我的心有点飘然然。我看着小白脸，越看越觉得他长得像许文强，心头就腾起了火苗，火苗越烧越旺，烧得我浑身发热。
　　 我对小白脸说，小鸽子，你到大姐的大腿上坐会吧。
　　 小白脸猴屁股般害起了羞，说，菊花姐，你让我认你当干妈都可以，但你的大腿我不能坐。
　　 我听了，心里很不痛快，火也熄灭了。我抬手搧了他一巴掌，走人。我呸！我给他脸，他竟敢扫我的兴，这还了得，我是谁呀，我是牛菊花啊！
　　 次日，我大姐就带我去医院，要给我的体内装一宝贝，说那宝贝一装，不仅保健美容，还百毒不侵、百病全消、长生不老。后来吧，我知道上了大姐的当。我一直是一个香喷喷的处女，那东西一装，我就失身了。我跟大姐闹，嚷嚷着要她还我女儿身。大姐说，什么叫处女？你知道吗？以前你压根就不是处女，现在到医院这么处理了一下，你才成了处女，知道不？
　　 这些年，不知咋的，街上再也见不到有人在打架斗殴了，真无聊。杀手当不成，我改当天使。
　　 县城天天在变，就像六月的天空，说变就变，一时晴一时雨的。我拥有大哥大的时候，是服装店多，一条街是服装店，另一条街还是服装店；一条街卖化妆品，另一条街卖补品。我使用苹果手机的时候，服装店少了，多了很多的餐馆和小吃店。走到东，是酒楼，走到西，还是酒店。以前，听说当官的到酒店吃饭，不要掏钱，只须签单。我也签单。大姐就是我的小秘书，我管吃，她管买单。据说，后来当官的不能签单了，我照样签单。酒足饭饱之后，我哈着酒气，打着饱嗝，朝柜台的服务生打一个响指，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走人。
　　 在县城，能够与我争锋的，没几人。
　　
　　 四
　　 我从十字街口搬到鹤溪大道好些年了。楼下的店面照旧有人在开店，一家理发店，一家包子店，一家鲜花店。我住三楼。开店的老板们都对我很好，包子免费吃，头发免费理，鲜花免费送。
　　 前几年，老街搞旧城改造，老房子拆了，哥哥分到了两套房子，我和姐姐们没份。大姐说，老房子是哥哥的。大姐和二姐都有自己的房子，但没有我多，她们每人只有一间落地屋。
　　 小燕子长大后在医院当护士，找了个在铁门底工作的男朋友。铁门底在哪？铁门底就是县政府大院。很早很早以前，大院门口就装有一道大铁门，大家都叫那铁门底。小燕子的男朋友是个乡下人，上班才几年，领几块清水工资，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在城里根本就买不起房子。结婚的时候，大姐找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