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在荻港,虫儿伴我夜读(散文)
我荻港的工作室是在一片水田中。南边的墙,开着六面大连窗,又没装纱窗,每晚看书时,就有各种虫子闯进来。蚊子固然讨厌,但幸好还不多。我就依然每晚开窗,一是喜欢那来自水田芦荡的清风,主要的,还是让各种虫子好飞进来。
顶盔掼甲的飞虫叮叮当当地故意去撞击顶灯。肥胖的蛾子喜欢扑扇着翅膀贴在淡黄的窗帘上。也有的虫子倒翻了自己圆鼓鼓的身子,在光滑地砖上嗡嗡旋转,听得让你牙根痒痒像夹生的石榴子。
有时我窗户开得迟了,贴在玻璃上守侯的小飞虫迫切飞进来的样子,简直就像抢购的顾客。他们来到灯光里的,就像小孩子回到了外婆家:在半陌生又半熟悉的环境,是最容易兴致高昂的。我则把它们当作陪我夜读的朋友,很喜欢他们给予了我这满室生动的,自然的气息。
整个夏季,我迷恋着这黄昏后的虫声,青天上的银河。有时,静坐窗下,会突然想起在城里的儿子,就想,儿子见了,该是怎样惊喜于这灯下的奇景啊。
也有虫子不满我泥塑木雕的。坐姿,装出无意的样子,来回地冲撞我翻书的手。这时,我就理所当然地予以及时又适度地还击。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使它们仰面朝天,然后,欣赏自己的胜利。
披着绿色斗篷的纺织娘是俊俏的侠女,样子虽好,我要去抓时,总报我以凌厉的一记飞腿,分量甚重。让人心理落差很大。
有时,我也会关那过于莽撞的大甲虫的禁闭,两指拎住它们尖利的细脚,“啪”地一下甩进书柜,然后隔着玻璃悠然旁观它们在书山间翻山越岭。我对它们说,“要到我儿子来看我了才放你们出来呢!”
有一次,我肩上被轻轻撞了一下,回头,地上一只小麻雀,扑着翅膀在喘气。我捧起来,身子又软又轻,嘴角的鹅黄还很鲜嫩,可爱极了。我想多留它一回,可看它惊惶的眼神,似乎在怪我挡了道,我赶忙把它送出了窗外。
几天后,看窗外草坪旁的一片积水里,有麻雀扇着稚嫩的翅膀,调皮地翻腾着洗凉水澡,我就想,是不是那一只呢。它们浑然不知的表情,好象孩子般没心没思,惹人爱怜。
在以前,我的办公室,是在都市的钢筋森林里的一只鸟巢。汽车来去是鸡鸭牛羊在喘气奔跑,耀眼的玻璃墙幕是春草池塘上的水泡,霓红歌喉就是双抢丰收。现在的鸟巢,是结在水上的芦苇间。于是我自题了“水巢”两字。
记得小时侯,在乡下的脱粒场上,村里人常常在那里三五成群的乘凉。电灯还很少的农村,一到晚上,就全部沉浸在无限的静谧里了。大家喜欢到脱粒场上乘凉,大概是因为那里有一盏全村最亮的电灯吧,大人可以在那里顺便赶点活,女孩子可以在那里编制麦杆绳,男孩子可以在那里捉迷藏——如果没有那一点灯光,乡下的夜晚,夜色重得像锅底,走开几步就彼此看不见了,连捉迷藏也玩不成。
广袤田野的夜,浓得就像无边无际的大被窝,所谓捉迷藏,常常不过是相互间寻着声音的追逐罢了。跑累了,静下来,夜色特有的威慑力开始包围着涌来。返身望望天地间的一点灯光,大家不约而同地向着灯光起跑,紧张又兴奋。
那些长着翅膀的小精灵,大概也和我们有着一样的心情吧。
要捕捉灯下的各种虫子,也需要点体力,以及敏锐的反应。孩子间的胜负,全在这些方面。抓累了呢,就仰望那被灯光映得深邃的夜空里的星群——他们也是一群飞虫吧。我也常常一个人陷入自己的思想之中,不能自拔——它们,将飞往哪里……
地上密密的小飞虫,一团团地,像烟圈一样,轻盈地在灯下滚动。又“倏——”地飘进了恍惚灯影后。
每一个虫子,都有一个土话叫法。虽然农民不知道这些虫子的学名和科学上的意义,但对于它们的了解,可实在是丰富而有趣的。他们不是专家,但却是各类虫子的邻居和朋友。
有色彩斑斓的蛾子,大大小小的,翻飞着,贴身歇在凉棚的竹檐上。它一般不像蝴蝶那样灵敏,有种粉绿的,带着长长尾翅的,却不大容易抓到。大概好看的外表,使它过于注目,所以也培养了它的警觉。美丽似乎就是惊疑的代名词,因为你走过它,也就冒犯了它,你看到一个带着怨艾的漂亮背影。
……“啪嗒、啪嗒”,在我办公室的灯下,时常有甲虫飞累了,落到我的桌上。它们有时是互相抱着掉下来的,很多脚缠在一起难分彼此。大概它们也会一边跑着,一边恶作剧地去绊对方的脚吧。它们也是一群小人精呢!
是的,每一个小虫,都是花草的小精灵。幽暗些的水边,有幽幽的萤火虫在飞荡。萤火虫最是怯弱而敏感,你一追,它就慌得忘了飞,掉到沾满露水的草上。
夜里发光的虫子很多,如果在暗处,大人是不许我们抓的。“危险啊,许是蜈蚣在发光诱你呢。”
我们一边追,一边用扇子接住那落下来的。要是落在草丛上,露珠折射着灯火星光,眼睛里到处是光荧荧的,若有若无,哪里能下手呢。
要是抓了几个,大人们会提醒“快去扯段南瓜藤来养着。”如果不小心手指一捏紧,萤火虫就成了一抹发光的粉末了。萤火虫像偶然结在一起的光点,散了,就如金色的尘末一般,细腻得能沁入你的指纹间,把你手指变成一段透明的红肉。
——这种记忆渐渐淡远了。后来,我到日本求学,遇到了四国的一位诗人,喜欢诗人笔下的蒲公英、萤火虫。可是,诗人的时代已经不在,而且,萤火虫的世界恐怕已将不再!眼前的一切,天上地下,人类几乎占据了所有生命可以存在的空间。
那段时间,我也常常到那数百米的高楼,站在都市如海的灯火之上:仰望长空,想念祖国。那是被人类璀璨的灯光,映照得黑如深渊的天空啊。
强大的背后是寂寞。人与自然的平等交流好象成了一个过去的时代。人们似乎在妄想着星星也只是人类手指间的一颗萤火吧。
……每当夜晚,田野上的各种飞虫和蛙声来访时,我就像低头跋涉在茫茫黄土地上的游子,突然听到了水流的音乐,感到了无限的快意,“我的办公室真的在一片麦地和水田当中啊。”心里升起一种振奋,一种惬意。也有一丝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