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教师节，忆起和杨小洪先生一起读书的日子，寻常一样窗前月，便有桃李已不同。
　　
　　 古卷青灯，山川日月一身藏
　　
　　 阳光透过窗棂，记忆从一间小小的教室缓缓铺开。那是第一次走进先生的“直播间”，那是一节西方思想史的研究课，先生用“词刺激”引导研究生们聊书，聊思想。
　　 先生连续上了半天四个半小时，教师里挂着摄像头，先生高高的额和秃秃的顶闪着亮光，他露出白白的板牙，嘴唇微微往里收，嘴角上扬，这是我告诉他的方法，可以拢音，堂音更好听。他额头上有了汗意，不经意用手去擦，不觉在自己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他忘记了自己掌里都是粉笔灰。我坐在屏幕前，远程望着先生勉力的样子，心里隐隐被某种东西触动着，是什么？一时也说不清。只有学生噼噼啪啪的键盘声在提醒自己：向学求教。
　　 启程便是一生。先生的博学通透，睿智谦谨，将先哲的智慧带到眼前，仿佛只手推开一扇窗，让我们面对蔚蓝色的海洋。我们是一线的村小教师，我们在大师面前内心会有恐惧，我们不敢让文字放肆，不敢袒露心声。先生也是用“词刺激”方法，让我们打开自己，敞开心扉，于是，读书就是对话，对话就是唤醒，唤醒记忆、唤醒生活、唤醒教育、唤醒心灵。从此，和先生的对谈里，有书的呼应，有思想的共鸣。从三哲到帕尔默的《教学勇气》，从希罗多德的《历史》到汤姆逊的《古代哲学家》，从拉波哀西的《自愿奴役论》到《康德全集》，从罗马哲学到讨论先生力作《莎士比亚的人格》……三年时间，书的交情厚如古卷。
　　 我们建了微信群——勇气村。大多时候，都是先生赠书一阅，并问其领悟。偶有与先生争辩，言语过激，先生也不以为忤，而先生的救治也总是引经据典，示“我”以必读之书。忆起曾经多少渴望冀求，多少晦暗不明，都被先生的智慧和学识点亮，通浚阻塞，走向疏朗与清明。与书，与师，与思想，看见世间何其美好，人生何其阔远，我们，不再囿于尺寸得失。
　　 人生之幸，莫过于此。
　　 读书过后是写书。先生著述《湿地蛙声》，是他生前在病榻上完成，他手机码字，我为他梳理。书中，先生对书卷之挚爱，对学术之谨严，乃是行为世范。品读他的故事，每一次对待学生的请教，他必会提前细细做好准备，从不马虎应对；每一次著书讲学，他必会溯源求实，扎实做好批注，反复修正；每一次谈时论政，他必谨言慎语，在悲观里升起乐观。在风雨满楼的“文革”时期，先生一直静守书桌，常伴青灯古卷。课堂上，无论他腹内多么宽广、学养多么丰厚，总会时时“倒空”自己，永远敞开着，不带任何成见地听取意见，汲取知识。
　　
　　 寂寞深处，守候幽夜天自明
　　
　　 一身清风明月，都在诗书古卷中安放。
　　 先生是热情的，也是寂寞的。先生的寂寞，或许只有他身边的学生至亲能翕然感同：内心守着善道，终不忘循善取义。
　　 先生追寻正义与良善。他尝试翻转课堂，在每一寸对精神价值的追寻与国之命脉的忧虑之中，他总相信有清醒的灵魂守候着。他说，只要有人守候，就总有破晓的可能。改革瓶颈无力之时，他以莎翁抚慰心灵。学生作业被“0”分，怒骂他时，他不做道德评判，却是无形的、最深刻的给予包容和引领。有光之时，学生相信了世界终究是可爱的。因为有先生，像夜间的皓月，不与热烈的阳光争胜，却静静地留温暖于世界。
　　 先生关注哲学，以为救教育先要救人心。他自己编写西方思想史教程，他让学生用“词刺激”的方法记录成长，天马行空，思维跳崖……学生的文章他说是夏日的冰激凌，有的是针砭时政的有力发声，有的是精神的启蒙与引领，先生一一批阅，挂到网上。
　　 我们受学生的启发，开始写教育故事，每天上传到群里，先生含英咀华，纂言钩玄，每一个故事都进行点评，可谓字字珠玑，意味深远。
　　 每一天，我们的文字和内心在火中烹油，但先生锦上添花的对语如雪域钟声，似在旷野中的流动。风过留痕，教师的心灵成长留下一条条资源小径，那是少人走的内心成长路径，感召过无数彼时此时追忆先生风骨的后人。
　　 先生走了，独自一人。先生依然寂寞，幽夜更待天明。
　　
　　 素以为绚，情深意敛语自珍
　　
　　 孔子修诗从心不逾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
　　 有素为绚，人如此，文字亦是如此。
　　 我们把自己的叙事和先生的点评，结集出版，取名《雪域钟声》，270 页，150 千字，耗时整整半个月。出版日，放在先生的灵前，为他读他自己的文字。他或许会说，喜欢文字里的古典素净，每每翻开，都能安下身心，似与叙述一同归于历史深处；喜欢篇章里的引经据典，一一研读，能感受思想的金光；喜欢故事里的师生情深，敬慕珍重，似有万千回响纷至沓来。
　　 后来，我们自己也开始播种“叙事”的种子，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不论是故事情节的回忆叙述，还是关于学术的探讨交流，或是藏情于字句的深切追思，都是沉淀情绪之后的娓娓而谈。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读来意念妥帖，浑然天成，感叹读书叙事深厚了教师的文字功底。读昌军老师的专著《湿地爬行》，笔墨之凝练，表达之节制，意趣之丰沛，皆属不可多见的上品，如法学家梁治平语：“越胜嗜书，然甚惜墨，有文章，必为佳作。”
　　 润玉般的湖水静卧秋夜，岚气幽幽，摩挲秋夜。
　　 忆起和先生第一次谋面。先生赴美国讲学乘飞机回北京参会落地机场，天微凉，先生身穿白色衬衣，健步走下机场大门台阶，我站在侯台上挥手，左手把电话放在耳边，告诉他我穿着橘色的连衣裙。先生紧握我的手，短短几句，却分外动人。他的口语表达如文字一般有张力，不在铺陈，而在节制。乘车去宾馆，一路交谈，说美国教育、讲美国文化，之间用故事穿插。凡大品，无赘述。珍视语词，即是珍视思想的尊严。我如是说，先生莞尔，言：“米豆千甔，不如明珠一颗。”
　　 先生的书，先生的人，仿若明珠。
　　 先生如灯，百万教师的故事被点燃。
　　 故事改变，教育改变。
　　 先生离开我们已经4年，9月5日是他的忌日，我去路边烧了纸钱。然，先生安于古卷青灯，好似每日与我相伴。
　　 凝神铺卷，于历史悲喜之间感怀先生之风山高水渊远，字字嘱托，都是踏踏实实的从容、开阔与坦然。
　　 燃起烛灯，独吟古调遣谁听，聊与梅花分夜永。
　　 自此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