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
　　 我刚把一桶水从井里提上来，歌声从村头杨树荫里飘过来。
　　 娘的菜园不大，有三四分地，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在三十多年前可是我们一家饭桌上一切美味的源头。肥料庄稼人最不缺，猪粪羊粪，豆饼油渣草木灰，娘甚至把黄豆炒熟下到地里，土地能不肥壮！娘像种棉花一样支起弓子棚蒙上塑料薄膜来育菜苗，我家水缸里早早就浸泡着顶花带刺儿的鲜黄瓜呢！村里人都摇头感叹说娘种菜就像养儿女，谁能比得了！娘常常自豪地哈哈大笑，满面生光，夸她种的黄瓜茄子个大果繁，就好像她的儿子们考了第一得了奖状。种菜最离不开水，而村里的水井就在我家地头。我放下水桶，听小黑牛在唱哪出戏。
　　 小黑牛拉着地排车，车上是铁锨犁耧，车后是头老黄牛，缰绳拴在车尾，老牛身后跟着一头四下里乱蹦的小牛。小黑牛年龄和我爷爷差不多大，可论辈分他该叫我叔呢。
　　 黑牛，下地干活去啊！我大声打招呼。
　　 浇菜园哩，三叔？小黑牛乐呵呵地回应，风摇树叶，阳光斑斑驳驳筛在小黑牛和老黄牛身上。爹说，小黑牛当年可是一个戏团里的台柱子，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小黑牛？人家唱红脸嗓门那个亮那个高，像哨子样杨树梢上还蹿几蹿呢！剧团天天叫小黑牛喝奶哩——人奶！我可瞧不出来，怎么看都是一个乐呵呵的普通小老头，不过嗓门确实亮呢。小黑牛一路唱过去。
　　 二强嫂子推着自行车在地头树荫下停下来，车梁上坐着大妞，后座上载着袋化肥，我们两家的地挨着呢。我大声叫了声嫂子。
　　 三兄弟，大学生还能干得了庄稼活儿？二强嫂子和我开玩笑，我的脸有些发烫。嫂子可是个漂亮人呢，刚娶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去看热闹，三牤牛把我抱起来塞到了嫂子怀里面，我被嫂子一把推倒在地上，被嫂子面红耳赤地用白眼珠子剜了好几下呢！我摸摸大妞的小辫儿，大妞认生，躲到妈妈身后，就是不叫叔。
　　 二强嫂子边解化肥袋子，边冲走远的小黑牛抬抬下巴：看人家小黑牛，耳不聋，眼不花，天天开开心心像个活神仙呢！
　　 我只笑不语，说小黑牛是个活神仙我赞成，但说他眼不花耳不聋我可反对呢！好几年之前我和小六子二半夜去摸小黑牛家的西瓜，刚把瓜庵子跟前的瓜王扭下来，躺在瓜庵子里的小黑牛却唱了起来，就是这两句：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
　　 我和小六子像撞见了鬼样吓了一跳，撂下瓜就跑，那动静就像鸡群里闯进一条狗小黑牛都听不到，歌声一直唱着呢，他不是个聋子是什么？
　　 大妞手指头抠着牙齿，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家的柿子架，有几个柿子在翠翠绿绿的叶子中间隐隐露出了红呢。黄瓜刚坐了个刺纽儿还不中吃，我拉住大妞：过来，大妞，叔叔给你找个红柿子。二强嫂子一把拦住我：三兄弟，可别摘！柿子还不熟，摘下来就给糟蹋啦！说啥也不让摘。大妞的眼神儿曲里拐弯从她娘胳肢窝下钻到柿子叶里去，叫人不忍心。
　　 我提水浇菜的时候，就想起了《少林寺》里武僧们架起两个胳膊提着水桶过河的画面，就当浇菜是在学习武僧练臂力无聊就跑了呢，我把菜地浇了一遍日头还高着哩。我找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坐在地头黄瓜架下，掏出来英汉双语《三十九级台阶》来看。风翻开茄子叶辣椒叶黄瓜叶柿子叶又来翻书页，灌透了的土地唧唧咕咕吐着泡儿，不时有虫儿蝼蛄钻出来慌慌张张地逃跑掉。二强嫂子在半腰高的玉米地里刨坑施肥，大妞在她身后扯着她衣角不知道在哼唧什么。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
　　 歌声唱过来，这是小黑牛下晌了。两头牛在前面走着，小黑牛拉着地排车跟着，夕阳把人和牛都染成金色，牛比人走得快，小黑牛跟不上可又舍不得扽缰绳。天光还亮着，我自己此刻就是汉内正在苏格兰高原逃亡呢！
　　 日头有脚呢走得我眼前的字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我一遍一遍按揉眼睛，正准备站起来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有些奇怪，扭头探身去看时，却看见一个黑影半蹲着，顺着靠边的一行西红柿，左探探右探探一路摸过来！我屏住了呼吸。
　　 黑影摸到地头，离我顶多两步远，我都听见了她压低了的喘息——是二强嫂子！我一时懵掉了。嫂子根本没看到旁边还坐个大活人，一转身，又顺着第二行摸了回去。
　　 听不到大妞的声音。眼见得黑影摸到地那头，又拐弯顺着黄瓜架摸过来。从那头到这头有十几步远，一会儿嫂子就会摸到我！我一时全身冒汗。
　　 就是那一丝丝儿的时间，我耳边就突然响起了小黑牛的歌声，嗓门一痒我就突然扯开喉咙唱将起来，忘词跑调，像谷子地里敲破锣能惊飞一天鸟雀。我拍拍屁股站起来，提起水桶，如同披戴了龙袍金冠大摇大摆，一路高歌回家去——
　　 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
　　 全凭文武保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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