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西山村农妇石榴，是我的远房表姐，她有故事、有魅力，很出名，远远近近的人都称她“石榴娘子”。
　　
　　 一
　　 石榴娘子的娘是我远房表姑，她嫁到东山村的石家后，生了个跛脚又带有先天性眼疾的儿子。表姑和表姑夫一心想再生个健康儿，结果连生了七个健美女，人称“七仙女”。表姑在秋天怀上第七个“仙女”后，很想吃酸爽的水果，可是没钱去买，就只好吃野生的山石榴。“小仙女”满月时，表姑便给她取名石榴。
　　 这石榴从小是个美人胚子，无论在自家七仙女中，还是在全村女孩中都是顶漂亮的。小伙伴们玩“结婚过家家”游戏，总是让她扮新娘子：头戴一张红纸盖，身披一件红纸衣，“拜堂成亲入洞房”。旁观的小屁孩都雀跃欢呼：“石榴娘子！石榴娘子……”从此“石榴娘子”这名号就在孩子们中间叫响了，后来连大人们也都跟着叫，孩时的石榴就这样在老家村庄出了名。
　　 石榴娘子蹿红村里时，她娘也当了一回红娘，让家住古城的远房表弟娶了她邻居——一位善良、可爱又勤快的姑娘。一年后我便出生了。后来得知，石榴娘子曾两次跟她娘来我家喝酒，先喝我爹娘的喜酒，后来便喝我的满月酒。两场酒宴上，天生丽质的石榴娘子像个洋娃娃，艳惊四座，风头盖过新娘子和满月的我呢！“石榴娘子”的名声打那时开始在古城悄悄传开了。
　　 石榴娘子比我大六岁，儿时只要去外婆家，就常能见到挂着个破书包上小学的她。在那缺吃少穿的时代，石榴娘子因为家中人口多就更受穷了。她穿的衣裤，都是姐姐们穿过的，不是太宽大，就是太紧小，往往是破旧的。然而，她却天天有说有笑无忧无虑的，我从未见过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对于我们这些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她俨然像个大姐姐，一弄到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给大家分享。每逢天气好的星期日，临近中午或傍晚，她就会欢唱着蹦跳到我们面前，随即变戏法般递来好吃的，大抵是她采摘来的山里果子：春有野草莓、野樱桃，夏是桑葚、山杏，秋有山石榴、野藤梨，冬是雪桃、野栗子。
　　 记得中秋的一天，我吵着跟石榴娘子上山去采野果。接近大队林场时，山路平坦多了，她一手拎篮，一手携扶着我，一个劲让我低头看路，小心摔跤。
　　 “刚才上坡自己也没跌倒嘛！”这样想着我便甩开她的手，一路小跑而去，只听她嬉笑着追在后面。跑了一会儿，我感觉饿了累了，便无力地倚靠在路边一块大石上。抬眼就望见一大片果树林，满枝头圆圆的果实挂弯着。它们似乎听到了我肚子的咕咕叫，于是一个个笑破着红里透黄的肚皮，露出了玛瑙般的籽儿，一颗颗水红水红，在阳光下还亮晶晶的。哦，这是石榴！外婆曾买给我吃过的，那真是清爽可口的美味！我一下嘴谗手痒，起身欲去偷摘。不料石榴娘子赶到，她一声不吭，在我面前一蹲身，背起我便快步折向旁边的山坡。我回望着那一个个诱人的石榴，口水直淌间终于明白了她刚才让我埋头走路的用意。
　　 石榴娘子气喘吁吁地在一处长刺的攀援灌木前放下了我，也顾不上歇息，就去将那簇生于短侧枝上的红褐色野果子釆摘入篮。它们就是山石榴，犹如石榴的迷你版，头部长着小叶片，表面密被剌毛，呈椭圆状卵形小罐，所以又叫糖罐。石榴娘子摘了一些后，席地而坐，拿了一个就教我去其剌毛生食之法。它的口味虽也甘甜，却带着酸涩，嚼着还有苦感，又干燥多渣，哪有我先前吃过的石榴鲜美多汁呀？我不禁又凝望着不远那片石榴林。
　　 “别想着去偷吃，凡是偷吃的东西往往消化不了，就会坏肚子！”石榴娘子警告我后，津津有味地吃着山石榴。她边吃还边讲做人不可损公肥私和损人利己的道理，从此我对这山石榴有了深刻的记忆。
　　
　　   二
　　 石榴娘子人穷志高，品学兼优，从公社中学毕业后便去大队小学代课教语文。她细腰长腿，身材高挑，瓜子脸上一双大眼水灵灵的，出落得愈发美丽迷人了。但直到这时，她还从未穿过新衣裤，仍然穿着破旧的。好在她心灵手巧，总能把补丁缝缀得挺好看。有的破洞多了，她干脆不补，只用针线将洞口连缀一下，照样穿。
　　 新学期开始前，我在古城大街遇见石榴娘子，她穿着一条有几处破洞的长裤上新华书店。破洞露出了皙白的皮肤，穿着又紧身，反倒使她显得更加凹凸有致、曲线优美。当她担着替学生们新购的课本簿子从街上走过，就像一道独特靓丽的风景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倘若当时能给她拍张照，再传到如今的网络上，她那条“破洞裤”无疑能成为热销新款装！
　　 眼见石榴娘子都当教师了，人已发育得饱胸圆臀的，别人便以为她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哪知她才十六虚岁。第二年秋天，为了自己带疾又大龄的哥哥也能娶妻成家，石榴娘子竟爽快答应虚报年龄，“换亲”嫁到西山村，给一个年长十岁的哑巴当老婆。
　　 结婚之日，她算是真正的“石榴娘子”了，身上穿的一套簇新大红的秋衫是货真价实的，这可是她今生所穿的第一套新衣服哦！她以为结婚与当年所玩的“过家家”游戏差不多，只是现行拜堂成亲过程相对复杂一些，被送入洞房就没事了，哪知还有后续的尴尬与麻烦？当晚，未谙人事的她就哭闹着要回家，以后也长时间没让哑巴碰她的身。
　　 两年后的深秋，一个周日早上，几支橹桨的摇划声打破了古城街河上的宁静，有个满载干柴的生产队船队顺流向东驶来。船上或多或少分别搭乘着女社员，各自捎带着自产自销的农副产品。童年的我拎着只破篮子去捡喂猪的菜叶，走上古石桥时，望见为首那条船上，搭乘的正是石榴娘子：因为是进城来赶市的，她特意穿着那套婚礼服，一身火红；她坐在船尾，与自己捎带的那几捆高高的青翠的茭白秸，构成一个优美的“秋”字形态；她一面剥茭白，一面还欢唱着歌儿。在她背后摇橹的那个粗犷的大汉，便是哑巴丈夫，他喜滋滋地望着娇妻，把橹的双臂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三
　　 想当初，曾有不少人讥笑石榴娘子嫁给哑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连我也不看好她这桩婚姻的，可谁知她偏偏就让鲜花在牛粪上生根，而且绽放得更加艳丽！她和哑巴越来越情投意合，成了一对恩爱夫妻。
　　 石榴娘子好学无时，心灵手巧，先是学会了裁缝手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走村串户给社员缝制衣服，挣得的辛苦钱除了贴补家用也给自己做了几套像样的衣服。原本就是美人儿，再添上了衣装，就更显得俊俏了，她一下成了远近闻名的俏媳妇！
　　 当春风在西山村浩荡时，脑子活络的石榴娘子率先走上了勤劳致富路。她致志以求，掌握了一整套种植和养殖技术，在哑巴密切配合下，先后种桑、种茶、种果树，养蚕、养鱼、养畜禽，成为一名种养能手。家里翻建了新颖别致的小洋楼，娶进了漂亮贤慧的儿媳妇。乡亲们直夸她是“能媳妇”！
　　 “光自家富算什么能？能让困难村民脱贫致富，那才叫能！”石榴娘子苦思良策，经过几夜辗转反侧，承包了村里一个大山岙，创建了一个特色农业专业合作社，吸收全村贫困户为社员，让各户以劳力入股，平时按劳取酬，年终按股分红。她将这些劳力按残疾人、青壮男和妇女分成三支队伍，分别由她的哑巴丈夫及其儿子、儿媳带领，在坡地栽培樱桃、杨梅、葡萄、石榴、冬枣等四季仙果，将岙底一部分挖塘养鱼，另一部分养鸡养鸭，开发成一个种养结合的生态农业庄园，冠名为“石榴庄园”，搞得红红火火。各级妇联纷纷授予她“双学双比（学文化、学技术、比成绩、比贡献）”的先进个人荣誉，其事迹上广播、上报纸、上电视，“石榴娘子”的美名也因此远扬了。
　　 哑巴十分体贴照顾石榴娘子，所以她在搞种养业过程中，主要是负责种养的决策，技术把关和市场拓展，从不干那些粗活、重活、累活、脏活，她的身体就长期保养得很好。及至年过六旬，依然皮肤白嫩，光彩照人。为使自身老年生活丰富多彩，也让村里的姐妹们老有所乐，她将农庄交给儿子儿媳去经营管理，自己出资组建了一支村妇“夕阳红”演艺队，经常排练和表演广场舞、扇舞、旗袍秀等节目。想不到这使她成了网络红人！
　　 说来有趣，这事与我相关。石榴娘子让人掘来野生的山石榴，移植在庄园四周，作观赏性绿化隔离带。秋收时节釆用其果实为主要原料，经破碎，发酵，分离，陈酿调配而成果酒，名曰“糖罐酒”。她热情好客，每年总要送给我两坛。我对她有感情，自然也爱喝这糖罐酒。
　　 前年一个秋日，我迎着西斜的太阳驾车去取酒，来到西山村时便有了奇遇：但见石榴娘子带领众姐妹正在文化礼堂前舞扇，她们统一穿着绿色的舞裙，挥舞着红色的大折扇，随着动听的音乐蹁蹁起舞，每名舞者都是不断变幻着的一个美妙的“秋”字。好美的“秋”娘子啊！我情不自禁赞叹着，赶快下车抓拍了一组照片。当晚我择优选取了一张群舞照和一张石榴娘子的领舞照，将其题为《农村“秋”娘子》传上了网。
　　 网友们好评如潮，大家对气质高雅、仪态万方的她尤为赞美，纷纷转发。有好事猎奇的网民质疑石榴娘子的身份，怀疑她并非普通农妇，而是某个资深的舞蹈名星。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网民对她展开了“人肉搜索”，从而造就了她的网络爆红。真相大白后，一拨拨网民自发组团慕名前往“石榴庄园”探望她。一时间，她家的庄园就像个著名的自驾游目的地。
　　 石榴娘子从中得到启发，顺势而为，让儿子儿媳在庄园开办了一个农家乐餐馆，开发了生态农业观光休闲游新项目。她充分利用自己的网红优势，时常在线上展示农庄里鱼塘垂钓、果园釆摘和农家乐美食等一系列游玩吃喝的特色服务。今年来时兴直播带货，各路神仙纷纷现身加入到这一热潮中，捷足先登且已拥有众多粉丝的她着实又火了一把！
　　 上星期五下午，石榴娘子发给我一条微信：“时序正当秋，又快到双休。农庄值得游，垂钓采摘欢。姐备糖罐酒，弟来同饮否？”
　　  “当然来，明天上午就来！”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
　　 在微信上回复时，我在想：明天是否又会有关于她的新见闻呢？
　　
　　 （作于202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