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秋】赌鬼(小说)
一
村东葛老六家屋里围了一大群人,窗户上仅有的两块玻璃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不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雾,似阴曹地府一般。
“下注、快下注,”田四驴催促着大伙下注。“行嘞!谁也别动了啊。走——”看到大伙把钱拍在桌子上,他立刻甩出了手里骰子。
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着,下注的人像闻到蛋液的苍蝇一样,十几颗头攒在一起等待着骰子停止转动。
骰子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停止了。田四驴高呼着,“九,自手(先发给自己),都看好了啊!”“啪”地一声,他首先发给自己两张牌用左手按住,然后按照出(下家)、天(对家)、末(上一家)的顺序分牌。
下了注的人歪着脑袋使劲地搓着手里的两张牌,“大、大、大……”有的人一边搓牌嘴里还不断地吆喝着。
“啪”地一声,田四驴把手里的两张牌摔在桌子上,“哈哈!我是皇上(三丁,六套组合),通杀。”
“哎呦!你今天这是顶了神儿来的,手气也太好了。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正在搓牌的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所有人都傻愣愣地看着田四驴面前的“皇上”,双手软软地耷拉了下来。
人们常说“长嘴儿的少养、生根儿的多载”。这句话一点儿没说错,这不,根柱子这些日子就被家里这些带嘴儿的难为坏了。
“真他妈累!”根柱子一边烧火、一边自言自语地地骂着。也难怪他恼火,他长这么大,哪干过这种活呀!
根柱子兄妹四个,他最小,父母更加宠着。他从小就特别霸道,村里人给他取了个“田四驴”的绰号。他两个哥哥都端上了“铁饭碗”,姐姐也嫁到城里过上了好日子。小学二年级就辍学在家的田四驴,成天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样子,哪个工厂也不愿意用他。因此,他也只能窝在家里了。
结婚后,他也没改变游手好闲的习惯,每天都是在外面疯够了回家吃现成的。
前几天,他媳妇香草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了。
媳妇不在家的这几天,他既要照顾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要喂家里的鸡、鸭、鹅,尤其那只小毛驴更难伺候,稍微吃不饱就夯吃夯吃地大叫,还总把驴圈门子踢得“嗵嗵”乱响。
这几天,他是干什么都没个头绪,好多十分简单的活都被他弄得乱糟糟的。他不仅活没干好,而且每天还忙得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就为这,他都快被被逼疯了。
“四驴子——下这么大的雪,在家忙啥呢?”陈三儿站在田四驴家门口扯着脖子喊。他头戴一顶破毡帽,身上穿着一件黑棉袄直愣愣地戳在雪地上特别乍眼,就像等待枪决的死刑犯一样。
“没忙啥,给我娘做饭呢。咳、咳、咳……”田四驴趴在地上,一边向灶坑里吹气一边咳嗽着回。灶堂里的火一阵黄、一阵蓝地跳跃着,似鬼火一般。
听到回话,陈三儿用脚尖儿点着地跑了进来,进屋站在田四驴身后小声问,“香草还没回来呢?”
田四驴被吓得机灵一下打了个寒颤。歪过头看着陈三儿,“没呢!她说好回娘家一星期,今天正好走了七天。偏巧昨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这一来,她们娘俩又不知等到啥年月才能回来了。”田四驴没好气儿地回答着,然后,看着灶堂里燃得不死不活的几根柴禾,气得“啪”地一下扔了手里的烧火棍,坐在灶坑边喘着粗气。
“做完饭推几把(推牌九)去?”
“行,等等我。呼——呼——”说完后,他鼓着腮帮子继续向灶堂里吹气。
就在这时,家里那只猫蹲到田四驴屁股后面“喵呜、喵呜”地叫着。
看到这只猫,满肚子怨气的田四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猛地站起来,狠狠地踢了它一脚,疼得这只猫“嗷——”地一声窜了出去。
“柴禾被雪打湿了,你得弄一点干的碎柴做引火才行。”田四驴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胡氏坐在炕上交代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雪地里的那只猫。她看到猫跑远了,回过头来说,“你去看看炉子啥样了,我怎么觉得不暖和呢。”
“大娘,这炉子都灭了,屋里能暖和吗。”陈三儿掀开炉盖看着胡氏说。
“唉!家里没个操持家务的女人真不行。你看看,这回知道女人不容易了吧!”胡氏扯过一床被子捂在脚上,“先别做饭了柱子(田四驴小名),你把炉子生好就行了,我现在也不饿,等中午再吃吧!”
“嗯!那我把炉子生好,中午再给您做饭。”
田四驴一边生炉子一边嘟囔着:“我大哥就多余往家弄这个破煤末子。往年都用柴禾取暖,也没觉得有多冷,自从有了这个,倒添了不少活。”
没多大功夫,田四驴就把炉子生好了。他胡乱地擦了一把手,对着母亲说,“娘,我出去一趟,中午回来给您做饭啊。”
“去吧!别玩儿太久,香草知道了又不高兴。”
“知——道啦!”田四驴不耐烦地回着,然后扭过头看着陈三儿,“今天去谁家呀?”
“这还用问,还去葛老六家呗。”陈三儿裹了裹棉袄说,“你多带点钱,咱今天玩会大(大注)的。”
“行嘞!”田四驴笑着开柜拿钱。
“唉!”胡氏坐在炕上叹了一口气。
陈三儿和田四驴两个人讥笑着朝村东葛老六家方向走去。
二
“别呀,再玩儿会,这么大的雪就是玩儿牌的日子。”田四驴把桌子上的钱往回搂着,说,“来,下注,下……”
“四叔、四叔……你快回去看看吧!”伴着一阵急促的吆喝声,窜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他身上沾着一片一片的雪,看样子,像是摔了跟头。此人是田四驴儿子的同学陈家旺。
“什么事啊,毛毛愣愣的。”田四驴拿着钱的手停在了半空。
“快、快回家、看看吧!刚子他奶奶、他奶奶……”
“我娘怎么了?”田四驴盯着陈家旺。
“我以为刚子回来了,去找他玩儿,进屋之后、进屋之后,看见他奶奶、他奶奶躺在炕上,口吐白沫,好像,好像……”
“啊!”没等陈家旺的话说完,田四驴就跑出了屋子,所有在场的人也跟着追了上去。
“娘,娘,娘您醒醒啊!您睁开眼看看,我是柱子。您睁开眼看看,我是您儿子柱子呀。”田四驴抱着母亲哭喊着。
“唉!老四、别喊了,人不行了。你还是想办法通知他们哥几个回来准备后事吧!”侯三爷用手拍了拍田四驴的肩膀。
“是啊!别伤心了,大娘这岁数走了,算是喜丧。”陈三儿过来劝着。
“唉!我娘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哥哥和姐姐都在县里呢,香草他们娘俩也不在家,这可怎么办呀!”田四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
“让我爸开手扶拖拉机去接他们,路上慢一点没事的。”陈家旺提醒着。
“嗯嗯!只能这样了,你也跟着一起去,路上好有个照应。多穿点衣服,别冻着就行。”侯三爷看着陈家旺。然后回过头对着在场的人说,“大伙帮忙把老太太抬到床板上;老四去供销社买几封香和两根蜡烛,也好让你娘黄泉路上有个亮。”
大家伙听了侯三爷的话,七手八脚地忙活开了。不一会功夫,村里知道信儿的人都来到田四驴家帮忙张罗着老人的丧事儿。
“小六子——小六子,去把你们丧乐队的人归拢归拢,弄点响动送送老太太,让她黄泉路上不寂寞。”侯三爷对着人群喊着。
“行嘞!这就去,这就去。”人群里走出一个瘦高个答应着。
屋里,胡氏安静地躺在一张床板上,一帮女人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有的在扯白带子;有的在缝孝帽子;还有的在捻黄泉路上用的灯花。一帮男人进进出出地为逝者忙碌着。
屋外,田四驴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述说着母亲的一世功德。
不一会,小六子带着八、九个人聚到田四驴家的院子里。
侯三爷看到来人说:“丧乐队来啦,大伙都过来帮着准备准备。”
侯三爷话音刚落,刚还一直闲着的人就忙活开了。搬凳子的搬凳子,搭棚的搭棚……不一会儿,被安排好的丧乐队就开始演奏了。
唢呐、捧笙、笛子、锣、鼓……的声音飘荡在村子里,让人听了倍感伤心。
田四驴听到鼓乐声,变得更伤心了,“娘啊!儿子对不起您呀!临走也没能好好照顾您,只能多送些钱给您了,您老一路走好……”他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诉着。
由于外面太冷,好多人都挤到屋子里。侯三爷叼着一杆儿旱烟袋站在田四驴身后,似乎在思考着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正在这时,就听见有人喊,“诈尸啦——”随着这声嚎叫,屋里的人像决了口的洪水一般向外涌着。只听“咣当”一声,床板被人群挤倒了,胡氏的两只手直直地向上伸着,似乎想要坐起来抓人的样子。
“快、快、快,千万不能让老太太抱住啊!”侯三爷到底是“经验丰富”。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攥住了胡氏的两个手腕,嘴里喊着,“快把锅盖拿来,快把锅盖拿来。”
陈三儿胆子大,连忙跑到锅台边上抄起祸害递了过去。
“我腾不开手,你用祸害按住她。”侯三爷大声嚷嚷着。
侯三爷的话音刚落,只听“夸嚓”一声,陈三儿用祸害重重地按在了胡氏的头上。
刚还诈尸的胡氏用力地挣扎着。
候三爷知道,此时的胡氏已经不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现在是鬼上身了,如果被她抱住的人是必死无疑的。“快去拿被子,快拿被子捂住她,千万不能让她站起来。”候三爷大喊着。
听到喊声,田四驴连忙窜到炕上扯过一床被子跳到侯三爷身边,一下就把胡氏捂得严严实实的。诈尸的胡氏“呜呜”地叫着。多亏是三个大男人,一个人根本降不住她。
都说神鬼怕恶人,不一会儿功夫,被捂着的胡氏不动弹了。侯三爷歪过头对着院子喊,“把那只白公鸡抓来,赶紧放血避避邪气。”
院子里的被吓傻的丧乐队此时也回过神来了,几个人连忙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儿捉鸡,那只白公鸡被吓得“咕咕”地叫着满院子乱窜。到底是人多势众,不一会功夫,这只鸡就被小六子抓着两只翅膀拎到侯三爷面前。
“别给我,对着被子给它抹脖子放血。”
此时,所有的人好像都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变得沉稳有序。一个刚刚还在扯白带子的女人顺手递给了小六子一把剪刀。
随着“咔嚓”一声,小六子手里的公鸡已经身首异处,鸡脖子上的血溅在捂着胡氏的被子上了,它那两只金黄的爪子还在不住地蹬着。
一场人鬼大战终于在侯三爷的指挥下平息了。看着满屋狼藉的田四驴“扑通”一下扑跪在地上嚎啕着,“娘啊!我知道您老不想走,我也不想让您走。可是,您不能这样回来呀!今后,我肯定会给您老送好多钱的,您就放心地去吧!”
三
“嘣嘣、嘣嘣蹦……”一辆拖拉机朝着田四驴家方向驶来。车子还没停稳就跳下几个人哭着喊,“娘、娘啊!您怎么这么急就走喽!”这几人就是田四驴的哥哥、姐姐,还有甜草,后面跟着的是他儿子、侄子、侄女还有外甥女几人。
田四驴看到哥哥姐姐都回来了,迎上去哭着说,“娘一早还好好的,她说不饿,等中午再吃。我把炉子生好后就出去玩儿牌了,刚出去没多大功夫,她就,她就……”
听了田四驴的述说,刚回来的几人来到屋门口跪在地上。田老大看到屋里狼藉的样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唉!我告诉你,你可别伤心。”侯三爷看着田老大。
“嗯!您说吧,我不伤心,就是再伤心我娘也回不来了。”
“你娘鬼上身,她诈尸了。这种事儿,几百年才出一次,偏偏被你娘赶上了。没办法,我们几个人怕出大事,赶紧把她治服了。
听了侯三爷的话,田老大一下冲上去揭开被子。被子下面,被治服的胡氏张着嘴、吐着舌头,好像在叫,她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流露着一丝不甘心的样子。“娘啊!您死得好惨呀!我不该给家里弄煤呀!都是我害了您,都是我害了您……”田老大扑在胡氏的尸体上大哭着。
听了老大的哭诉,兄妹三人同时扑过去大哭,“娘啊!您这是煤气中毒的假死……”几人的声音十分凄惨。
田四驴呆呆地看着院子墙根的煤末子,嘴里还不断地嘟囔着,“难道,煤里有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哥为啥说不该给家里弄煤。
胡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田四驴也知道了母亲是因为煤气中毒造成的休克,根本不是什么“诈尸”。
田四驴痛恨自己因为无知害死了母亲。从此,他不再赌博,开始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有闲下来的时候,就到周边的村子宣传煤气中毒的危害。从此,他所住的村子,包括周边所有的村子里再也没出现过“诈尸”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