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党校同学，我三十年的好友，小拜去世了。昨天清晨五点的事。
　　 早上，看到党校群的信息：“拜西天同学不幸离世，行动方便看望的同学今天下午三时整在尚德路东新街清真寺集中。”
　　 他叫拜西天，是穆斯林。闻讯，我很惊讶，但并不意外，也有过不祥的预感，自从得知他换了肝脏之后。因为，二十年前，我局下属的一个厂长，企业家，叫刘继尧，两次手术，两次换肝，只维持了一年多，就死了。刘厂长是个贵州茶叶商，在国有企业改革中收购了我们的一个厂。他死，留下了一堆烂账和两个老婆争家产的官司。企改这事是在我的手里操作的，我还得给他擦屁股。老刘的死是酒喝得。每次应酬，他的车后备箱备着他自配的药酒，拿出来吆喝着大家喝，每次都不醉不归。小拜并不喝酒的，他怎么……？但是，自去年看到小拜出院后在网群里很活跃，我也就放下心来，一直默默为他祝福。
　　 去年，他住院换肝，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望他，他躺在省医院的病床上，精神还不错，他很乐观，临别时我说：“没事，一切会好起来。一是你年轻，身体会很快适应，很快恢复的。再就是，现代医学技术很发达，器官移植已是寻常事，放心吧！”当时，我真是这么想的。
　　 这才几天的事，小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他今年五十八岁。
　　 清晨，看到发在同学群里的讣告，我说：“我下午到，送小拜一程，小拜是个好人。”
　　 小拜是个好人，比我小十岁，说话低声慢语的，每次见我总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我退休后偷闲写些文章，他总打听，让我发给他看，他看了不少，他喜欢，曾对我说：“我也想写，试了试，还真写不了。”我答应送他一套我的书的，可……再没有机会了。
　　 小拜是个好人，党校在一起两年，脱产，“党政干部专修科”，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当时班上的同学都来自政府机关，年龄差别大，我们班里就了“三老四少五大才女”的称呼，小拜是四少之一。因为小，班里有事他和西平（也属四小之一）就跑腿多。他动手术前还是这样，谁的孩子结婚，谁生病谁住院，谁乔迁新居了……无论谁有事，随叫随到，服从命令听指挥。谁指挥，当然是班长老朱。几个好友聚会，酒后，他总默默起身埋单，他说“不要客气啦，花不了几个钱。”小拜和大家在一起，让人很舒服。他口头语就是“你们别管了，交给我好了。”
　　 小拜是个好人，机关里待了一辈子，在一个区里管民族宗教事务，大家都知道这事不好办，深不得浅不得，政策性强。每年却都能见他获优秀奖，有一年还是国家级的“先进工作者”，我见过他在北京出席表彰大会的照片。可是，到今天，他也没有被提升，年年相聚，他并无抱怨，最多说一句“真不想干了。”然后唠唠区上最近发生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故事。他憎恶腐败，他总替别人不平，慢言细语的。他很少说自己。
　　 西安城里有东西两大寺，有洒金桥大麦市街的回坊，我家就在那里。我的邻居朋友同学中也有穆斯林。我是汉民，我总觉得和回民很近也很远，他们有他们的圈子和他们的日子。我知道回民的习俗，比如戴着小白帽，做买卖，礼拜、斋戒、尔德节，阿訇……我知道回民是不过春节的。但我对他们的信奉的宗教，却知之甚少，只知道伊斯兰教基督教都源于古老的犹太教，先知穆罕默德说：“安拉是真主，唯一的主。”当然和小拜一起，有些敏感话题我们是不会谈的，你懂的。我尊重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和他们的风俗习惯。可我总好奇，我曾问过小拜，东头回回和西头回回有什么区别？西安的穆斯林是什叶派还是逊尼派？政府每年要组织回民去麦加朝觐吗？前年，曾听他说他要去麦加朝觐。“朝觐”是伊斯兰教为信徒所规定的必须遵守的基本制度之一，每一位有经济实力和体力的成年穆斯林都负有赴麦加朝拜的宗教义务。所有穆斯林，无论男女，都会尽最大努力争取一生至少要前往麦加朝觐一次。我知道小拜是个穆斯林是中共党员。父母却给他起了一个似乎向佛的名字，“拜西天”。我不知道，最终，小拜朝觐去了没有。
　　 他忌口。那年，我女儿婚礼，小拜来了。我知道他要来，提前在回民坊上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套清真食品，他来，知道了，不好意思，红着脸嗫嚅着：“这事整得，这事整得……”
　　 小拜很有朝气，总是西装革履，干净整齐。他长得帅，身杆板直，身材也匀称，显得年轻。
　　 我们这个班，三老中的老余老答前后已经走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告别的是年龄最小的小拜。小拜的这个年龄，正是满怀希望和期待的岁数，却陷入绝望的境地，他死于感染。听她爱人讲，已经是第二次手术了，是去年的八月：“大出血……每天输血，一直等着肝源……小拜想再试试，或许能行……”是啊，不放弃，想活着，剖腹摘肝、输血输液、胆汁引流、插管鼻饲、感染发烧……却去承受着极限的痛苦，人这一辈子啊！
　　 死去，或是解脱。然而，“作家不是世界的审判官，而是世界的情人。人生实苦，然而有美。”王蒙在他的《人生即燃烧》一文中有这样论断。对小拜的“不放弃”，或许，我理解错了。
　　 今天，在清真大寺里见到了小拜的夫人和他的女儿，女儿个头修长，亭亭玉立，长得很漂亮，第一次遇见，说是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呢。她们穿着黑色的罩袍，守着逝者的灵柩。
　　 人终有一死，小拜的死，却让我心酸，因为他受了太多的委屈和病痛的煎熬。明天小拜入葬，在东郊洪庆原，那里有一处回民墓地。我不知道《古兰经》对死亡如何看，我也不知道穆斯林的葬礼会怎样？
　　 “人可以失落一切，唯独不应该失落自己。”霍达，一个女作家，穆斯林女子写了一本书《穆斯林的葬礼》，书中这样说。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吧：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古兰经》如是说。
　　 送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兰教的葬礼是世界上各种族、各宗教中最简朴的葬礼，没有精美的棺木，没有华贵的寿衣，没有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轿、纸人、纸马，没有旗、锣、伞、盖的仪仗，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也没有漫天抛洒的纸钱……他们认为，一心归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来粉饰自己。
　　 “西南天际，一弯新月出现了，虚虚的，淡淡的，朦朦胧胧，若有若无……”在一个穆斯林的葬礼后，霍达这样写道。写得很美。
　　
　　 20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