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父亲(散文)
很久很久以前,太行山里有过一个壮汉,个子不高,勤劳能干,他的热心和善良,赢得左邻右舍的称赞。
一个闹洪水的夏天,壮汉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壮汉十分风光。在乡邻艳羡的目光里,他向亲友借了粮票,借了钱,扛着铺盖卷,趟着满街的浑水,走出村庄,雄赳赳地踏上东去的山道,把儿子送出了山。
第二天,壮汉回来了。昨日的荣耀似乎从未有过似的,他一如既往地下地干活,上山割草,从泥土中刨食,用汗水换钱,后来,又随外出打工的人流挤火车,奔了太原。
壮汉搬砖和泥,每月能挣几十块钱。不多的工钱,除了家用,都源源不断地寄往一个小城。那里,他的儿子正在念大学。想到儿子,壮汉就有劲,受多少苦他也情愿。
壮汉除了外出打工,一辈子都在田间忙活,面朝黄土背朝天,像要完成一项使命似的,风里来,雨里去,麦穗黄了,换种蓖麻。
儿子大学毕业了,儿子留了城,儿子成家了,儿子有了新居……壮汉真高兴。但高兴归高兴,他从未到城里住过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壮汉没有过一天空闲。
太阳每天从东山升起,在西坡落下,壮汉的头发渐渐白了。壮汉的脚步变得迟缓了。壮汉的腰直不起来了。壮汉患了脑血栓。壮汉拄着拐杖只能斜着身子走路了。
壮汉老了,不能再外出打工,也不能再耕耩锄耙了。于是养了两头牛。一头大牛,一头小牛。壮汉柱着木杖,每天去放牛。大牛在前,小牛在后,他蹒跚在最后边。蜿蜒的羊肠道,两个黄点,一个黑点,像一串游动的省略号,点缀于林海山间。深秋的坡岗上,牛啃着蒙霜的草茎,发出嗞嗞叭叭的声响,清脆而强劲。他感到很畅快。秋阳下,牛的身体闪着金色的亮光,眼瞧着就长膘了,卖个好价钱应该不难,他看病的药钱就不用再让儿子捎了。他觉得这两头牛很有用。
病重的时候,他开始想儿子。但那座城离他似乎太遥远太遥远,他只能在冥想中寻找儿子的模样。他踽踽于篱笆门外,依着土墙,向东方绵延起伏的山岭眺望,那里,山岚一片,有几只老鹰在飞,在幽深的山谷上空盘旋。
时间久了,壮汉觉得,儿子是儿子,儿子和自己无关。
春天里的一个晚上,小院中那棵开满白花的老梨树突然枯萎了。那是他成家立户后栽下的。他砸坯垒墙,架椽苫瓦,建了那座房,也栽下了那棵小树苗。如今,梨树已伴他度过了四十个春秋。看到满地落花,他像是明白了什么,邻居绕着枯树指指点点,皆感诧异,他只是眯眼笑笑,一言不发。
几天之后,壮汉死了。
正是清明时节,已是城里人的儿子冒雨回到山村。空落落的小院,两头肥壮的黄牛正安静地卧在地上反刍,它们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不速之客。主人用过的木杖倚墙而立,爆着绿芽。
他处理着父亲的后事,没掉一滴眼泪,平静得好像那去者和他无关。
清晨,村里人看到那个城里人在村边漫步,马上又想起壮汉。
壮汉入了土,城里人也走了。乡亲们仍旧各自忙活自家的生计,只是从此再不见壮汉的身影。
那个儿子,那个所谓的城里人,就是我。
想起父亲的一生,午夜梦回,我曾泪流满面,但这种思念,从未在人前流露过。父亲传给我的,除了大山的性格,还有大山的内涵。
我是山的儿子。
到大学教书后,阴差阳错,我步入李敖研究的行列。那个在台湾岛上倔强地与黑暗和邪恶抗争了一辈子的小老头儿,竟使我倾注了数十年的精力和财力。就像当年父亲供我读书、成家一样,没有想过收获,没有想过报答,冥冥之中,我像在完成上苍交付的一项使命,我的血肉、我的生命、我的工资,似乎都是为那个使命而来,为了它,我不惜代价。
李敖说过,来年之后,他会归骨于昆仑之西,那是大陆的动脉、大陆的根,虽然它已经一片浩瀚、荒凉与死寂。他的话有如寒山钟鸣,在荣耻混淆价值难辨的时代,值得每一位国人午夜长思。
就像父亲无怨无悔地供养他的儿子一样,我把挖掘与彰扬李敖的价值当作一项使命,终日爬梳剔抉,去伪存真。多少个漫漫长夜,我与李敖的心灵对话。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父亲走了,那个与黑暗厮杀令官不聊生的老顽童也走了,我的思考渐渐化作摆在桌上的一部部书稿。百十万言的叙述,流淌着我的爱憎、我的是非、我的欢乐、我的痛苦,更有对养育自己的父亲的深切思念。
几分自在,几分失落。
几分慰藉,几分茫然。
寥寥长风里,我仿佛又回到山中。
篱笆门外,白发苍苍的父亲正倚杖而立,微笑着,迎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