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 秋】晚枫(小说)
一、
今年的秋,似乎比往年来得要快一些,路边的银杏叶已开始泛黄。
像往日一样,建霖陪着父亲到离小区不远处的公园里散步。这是父亲雷打不动的晚饭后活动,不管风雨冰霜,都要出来走一走。
建霖的父亲脾性倔犟,爱认死理,亲戚邻居背后都说他是个“犟怂”,连已经去世的老伴,生前都一直“老犟头、老犟头”这样叫他。
正走着,一片枫叶随风飘落下来,在半空里打着旋。老犟头禁不住伸出手,抖抖索索地接住了这片叶子,仔细看了一番,然后装进了口袋里。
细心的建霖注意到,老犟头的脸有些凝重,但也没多在意。上了点年纪的人,看到眼前的景象,总会引起对过往的无法释怀,老犟头可能是睹物思过往了吧。
走了不多一会,建霖看到老犟头又开始揉起腹部,脸上的神色也显得有些痛苦,这种状况已经有些天数了。
建霖有些担心起来,决定,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带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父亲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为此,建霖软磨硬泡,煞费了一番口舌,老犟头才终于答应去医院看看,但提出一个条件:“不住院,不手术,重点检查可以,但不做从头到脚全面检查。”
老犟头的信念就是,宁愿把钱吃进肚子里,也绝不消耗在医院里。
来到医院,检查是必须的,医生的要求就是圣旨,没一个患者能说个不字。
老犟头虽犟,和谁都争,竟从不服软,却不和医生闹别扭,任由医生摆弄,只是在心里极不情愿和无奈。用他的话说,不和医生一般见识,免得给错药。
按张医生的要求,先去做了腹部CT扫描。随后,又去做了磁共振成像,最后又做了胃镜,折腾了二个多小时。
拿着影像片子和检验报告,建霖让老犟头坐在门诊走廊椅子上等着,他正在生气,怕他的倔劲上来,乱发脾气。
建霖自己走进诊室,把影像片子和检验报告递给了张医生。
望着张医生看影像片子和检验报告时有些肃穆的脸色,建霖心里一“咯噔”,忙问:“张医生,我爸是哪方面的病?这个病情严重吗?”
张医生看看建霖,缓慢地说道:“初步诊断,你父亲是胃上的问题,从检查结果上看比较严重。这个呢,还需要经专家进一步会诊。具体会诊情况,你过两天来就知道了。”
“会不会是……”建霖没敢说出这个字。
“你也做好一点心理准备吧。”张医生先给建霖打了个预防针,算是预告。
回家路上,老犟头看看低头不语的建霖,问道:“让我又查体又拍片的,像受刑一样地折腾着,那个医生说我得的是啥病?”
建霖想了想,轻描淡写地回答说:“爸,张医生说,您好像胃上出了点毛病。具体是什么病,需要经医学专家最后给出结论。”
老犟头一听,音调提高了好几倍,气呼呼地说道:“这不就是个庸医吗?我既不吐酸水,也不反胃,偶尔疼疼也是很正常的事。十人九胃,多大一个病?今天检查了这么半天,一看就知道是要我去花冤枉钱,觉得我们这些老年人好哄。”
建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不想让父亲生气,只有暂时迎合一下了:“就是,爸,您说得没错,但咱们得听医学专家的,医学专家的结论肯定是对的。”
老犟头听了勉强点点头:“医学专家要是说我有病,也不一定就是有病,但至少上比那些医生们说的要管点用。有些医生的话不能全听,他只是为了从你兜里掏钱。”
“爸,您说得有道理,那咱就这么定下了,等医学专家们的结论吧。医学专家让咱怎么治疗咱就怎么治疗,就先不管医生们是怎么说了。”建霖说这话,是刻意转了个弯,也算是给倔强的父亲提前下了个约定,以免父亲知道如何治疗方法后又要坚决反对。“爸,那咱爷俩就一言为定。”
老犟头笑了:“这孩子,将我军呀?行,驷马难追。”
第三天,老犟头一大早就找棋友们绞杀十局去了,建霖拿上老犟头的影像片子和检查报告单之类的病例去了医院。
一路上,建霖的心里忐忑不安。
到医院后,门诊室里人挺多,建霖坐在门诊室外的椅子上等了许久。
一个多小时,才轮到了建霖。
张医生接过去病历,并没看,只是望了一眼建霖,沉思了片刻,说道:“医学专家组的结论出来了,你父亲患的是胃癌。”
听到张医生的这一宣告,建霖的头一阵眩晕,嘴唇直发抖,惊呆了,犹如五雷轰顶一般。
“当然,你也不用过多担心,好在你父亲是胃癌早期,病灶小于两厘米,病理组织分化良好,尚无溃疡的黏膜内癌,是可以治愈的。”张医生对建霖说,语气放得比较轻松。话的意思,多半是给建霖宽心,治病与安抚是医生的职责。
“张医生,我爸的病该怎么治?”建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张医生。
“常规治疗方案,进行内镜黏膜切除术。”张医生提出一个方案,
“是大手术吗?有危险吗?”建霖问张医生,声音打着颤。
张医生摇摇头:“不用太担心,这个手术创伤小,不用受多大罪,恢复起来也比较快,费用相对来说不高,比较适合于你父亲这类病。”
虽然,张医生说的方案是可行的,可建霖的心情还是很沉重,他低下了头。
“尽管放心,手术不会造成创伤,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小手术。做手术,直接切除病原,也就是从根本上去除癌变部分。”张医生对建霖说,“用药治疗也可以,但效果要比手术差许多。当然了,这个手术做与不做,患者最有发言权。”
建霖听完张医生的话,心里基本有了点底。他抬起头,对张医生:“那就按您的治疗方案吧,一切拜托张医生您了。”
“不是我,是医院这个团队。”
二、
听建霖回家一说,要在胃上动手术,老犟头立马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说过了,我的底线是不能突破的。”
老犟头的底线自然是“不动手术不住院”。
“爸,只有手术才能彻底治愈您的胃病。”建霖不敢说老犟头得的是胃癌。
“吃药就不能治好吗,非得在身上拉一刀?老祖上几辈子有胃病的,不都是吃药吃好的?非得把胃切了才算治好?用刀管用,那干脆把一个人的命都给切了,不是啥病都没了吗?”老犟头理直气壮地说道着。
“爸,咱不能抬这个杠,人家张医生说了,给您做的这个手术是个常规性小手术,创伤很小,不受多大的罪,恢复起来比较快,而且费用也不是很高,可能要比吃药还要省多了。”建霖做起了动员。
“那都是哄着你去掏钱,说的费用很低,到时,十万八万的你敢不掏?手术做得到底怎么样,你能预想到结果?啥都不清楚,就知道相信那个张医生,中听的话一大堆,最后都是不中用的,花了钱,治不了病。”老犟头表示根本不相信,主要是不愿意,他有自己的心思。
建霖一听父亲这样说,心里来了点气,不高兴地说道:“爸的意思,是我和张医生串通起来,一起来骗您的钱来了?”
看儿子动了气,老犟头靠在沙发上不说话了。老犟头虽犟,但很少和儿子犟,多数意见都是听儿子的。
“我妈走了,我已经没了半拉天,爸是不是想让我整个天都没了啊?”建霖有些伤感,“您有病不治,不只是您和自己过不去。要是爸您也不管我了,谁还管我?谁还会为我张罗亲事呢?我这辈子就必须打光棍,是吗?”
建霖的这番话把老犟头噎住了,无法反驳,他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儿子,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呢。何况,儿子也没说错,老大不婚也不是个事。
最后,老犟头还是屈服了。
但老犟头提出,要求当面和医生说道说道具体手术情况:“我有知情权。”
建霖表示同意,但要求老犟头不能故意找事:“可以,但爸去了不能高喉咙大嗓门地去耍犟,也不能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
老犟头点点头,答应了:“我就问几句,问完就算。”
随建霖来到医院,一进门诊室,老犟头就开门见山。
“非得给我做手术?”老犟头望着张医生问道,没好态度。
“基本是,为了摘除病原体,手术是最好选择。”张医生微笑着回答。
“一点风险也没有?”老犟头又问,他希望张医生说肯定有。
张医生点点头:“没什么风险,常规手术。”
老犟头想想,又问张医生:“你敢保证在我身上拉一刀病就好了?”
张医生看着老犟头,不为察觉地摇摇头:“至少切除了病灶,杜绝了病原。”
老犟头听不懂什么是病原病灶的,只好没话找话:“那就是说,让我必须花钱做手术,必须花钱住院了?”
“这只是我们的建议,也不是强迫性的。如果要手术,那肯定得在医院里做,在您家怎么做?”张医生回答也很耐心。
老犟头想了想,又问:“手术完了,就没有一点后遗症?”
张医生一听,笑了笑:“如果不注意,出现感染,就会有一些问题。”
“那就是有了?”老犟头像似抓住了一根希望的稻草。
“爸。”建霖听得直冒气,很不高兴。
老犟头不想儿子不开心,就问张医生:“给我做手术,是你决定?”
张医生摇摇头:“不全是,应该是医院医学专家组的意见。”
听到是医学专家组决定,老犟头没再说话,这是他和儿子说好的。
“张医生。”看父亲用沉默认同了,建霖问张医生,“这个手术什么时候做?”
“现在是秋初,不冷不热,正是时机。就下个礼拜吧,我做一下安排。”张医生考虑了一下,对建霖说,“先预约一下,然后按预约时间在家等通知吧。”
预约完,建霖就和父亲回了家。
从医院回来,老犟头门也不出了,话也不说了,除过勉强吃饭就是睡觉。
建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每天给父亲做些可口的饭菜,千呼万唤地把父亲从床上叫出来吃饭。
老犟头一坐到餐桌上,就使起了性子:推碗扔筷子。
建霖笑笑,捡起筷子来再换一双。再扔,再换。
吃一顿饭,建霖得强压着一肚子地气,没法,他是自己的父亲。
已经决定要手术,老犟头别说像往日那样爱干净,几乎两天就得洗一回澡了,现在就连脚都不愿意去洗。
见老犟头这个状态,满脸像结了冰霜,建霖还是笑笑,就把洗脚水端到父亲跟前,要自己为父亲洗脚。
老犟头一脚踢翻水盆,表示了坚定拒绝。
建霖打趣着说声“地上有水,拖起来比较方便,也更干净了”,就去拖地。清理完,再端来一盆,放在父亲脚下。
老犟头还是一脚踢翻。
三番五次如此,建霖还没表示不耐烦,老犟头倒发起了威,让建霖滚。
建霖的心像刀割一样,流着泪走了出去。
在人行道上漫无目标地走着,建霖的心乱糟糟的。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吸引了建霖的注意力,他循声望去,建霖看到一个约两三岁的小孩,在无忧无虑地笑着跑着,不管坑洼路障,十分任性。后面跟着的妈妈已是满头汗水,两眼直盯盯地注视着孩子,身子随着孩子跑动而扭曲着,完全忘了自己也在坑洼路障前。
微微地秋风吹来,让建霖打了个激灵,他急忙转身,向家跑去。
建霖看到门还开着,是他跑出去时没关上。
走进屋,建霖听到父亲在卧室里说话,是自己对自己说话。
“老伴啊,你折腾完孩子走了,我不能再继续折腾孩子了啊。我的病我知道,人老了能有轻症吗?都是索命的病。我知道这几天给孩子找麻烦,这样折腾孩子不对,可不这样他不放弃呀?如果手术不咋样,我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你说,这叫孩子怎么办啊?”
建霖听出来,老犟头在哽咽。
“现在的孩子,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对待老人的?孝顺的孩子,就不能让他受这罪呀。我想叫他生我的气,他一生我得气,就不用管我了,也不用去手术了。死也就是早晚的事,我不想让儿子为了我而活。为这,我还骂了儿子,还把他赶出去了。咳,看看我这德行。老伴,这些话只能和你说,我心里难受啊!”
建霖冲进父亲的卧室,跪在父亲面前,抱着父亲的双膝大哭起来。
三、
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没一点拖泥带水。
老犟头好像没感觉一样就结束了。
术后,在医院里转眼间就住了一个多星期,老犟头可以下地自由活动了。
趁建霖出去打饭,老犟头问来量体温的漂亮护士:“我这个手术加住院,还有那个什么什么,加起来得多少钱?”老犟头没敢把医院收红包这句话说明了。
“几千块吧?就算加上特殊护理,膳食费,也肯定上不了万。”护士对老犟头笑笑,“看病还要算计着啊?我们医院讲的是医德,是不会额外多收患者一分钱的,大伯放心养病,我们不允许收红包。”
被护士说穿,老犟头的脸红了,赶紧转过去脸,面对起墙壁。
这一幕被正巧赶回来的建霖听到看到,心里只想笑。
刚要进去,护士走了出来。
“你父亲真逗。”护士小声对建霖说道。
“我父亲除过有点犟,什么都好。”建霖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
“能看出来,从手术前住进来到手术后,截然两个人。”
“我父亲对医生看法有点偏见。”
护士笑笑:“这可以理解,有些医生就是没有医德,也难怪患者埋怨。”
“谢谢你对我父亲理解。”建霖由衷地说道。
护士看着建霖笑笑说:“像你这么孝顺的男人很少了,你很棒!”
建霖刚要回答,忽然看见老犟头正站在护士的身后,像个小顽童一样,伸出两只手,突出大拇指,并将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碰着,脸上满是笑容。
原来,老犟头面壁了一会,估计护士已经走了,就转过了脸,正巧看到儿子和护士聊得很起劲,而且俩人都是乐呵呵的,一下来了兴趣,便慢慢地爬起床,踢啦着拖鞋,走来悄悄偷听。当老犟头听到护士说儿子是个好男人时,老犟头就做起了动作,这意思,当然谁都看得明白。
护士看建霖直往自己身后看,还不停使眼色,疑惑地往后一转身,看到了老犟头,特别是老犟头那个动作和表情,让护士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
一看护士回过头来看,老犟头也是傻了眼,两个大拇指竖着,不知道是继续摇动呢,还是放下,整个人僵硬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