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无论高贵，还是卑渺，每朵花儿都藏着一个缤纷的梦。藏得羞涩小心，绽放的时候，却是大胆从容的，开便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都说女人如花，骨子里同样凝结着花的颜色。“花的心藏在蕊中”，香是她的梦，而梦又为每个女人鼓起一张张美丽的帆。
　　 女人一生的美好，都离不开那些缤纷的梦啊，内心里始终保存着一份渴念，人生便有了盼头，有了源源不绝的动力，从年少到白头，从生到死，一代代就这样繁衍生息，好比婆婆、母亲和我，虽出生在不同的年代，经历不一样的风雨，却又殊途同归地怀揣着与时代和家庭紧密相连的梦想，是梦想支撑起我们并不完美的人生。
　　
　　 一
　　
　　 耄耋之年的婆婆，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听她说，当闺女时就学会了抽烟。那时是生产队，跟家里的长辈们一起出工，地头上歇息儿，婆婆负责给大家卷烟点火，一来二去的自己也抽上了。
　　 当我们搬进楼房的时候，抽了几十年烟的婆婆决定戒了。为了抵抗烟魔的诱惑，忍无可忍了就嗑瓜子，可心火难灭，婆婆的牙床子都烂了，也没听她吭过一声。想想戒烟之痛让那么多人抓狂，她却彻底摆脱了。
　　 某天清晨婆婆感觉不舒服，去医院查出高血压。在医生的告诫下，她又毅然戒掉喝了大半辈子的酒。从这两件事儿上，我清楚地看到了婆婆的耐力，确信在她的意念里，没有什么是舍不下的，可后来我渐渐发现，这结论下早了……       
　　 婆婆一年到头离不开药，不可计数的量的背后，是她褥子底下空药盒铺开的排场，摆在一起的，还有门缝递进来的广告纸和宣传册。年前大扫除，发现婆婆藏得这一堆“宝物”，我真是哭笑不得，七手八脚装满几个袋子，想扔掉，婆婆却急了，说，这东西不能扔，得留着给你姐捯线用。
　　 类似的事情还有：婆婆一直穿的那件蓝褂子，据说是先生七八岁时做的，够资格当传家宝了。她整天攥在手里的帕子，也是自己用废弃的床单缝兑的。
　　 纵使衣食丰足，婆婆却固守着俭朴。
　　 每次做面汤，婆婆都是那句话：别给我盛糨的啊！其实不是不爱吃，而是怕不够先记着小的。感觉婆婆对家人们的惦记，早被经历的岁月凝结成一种淌于骨血的情怀了。
　　 为了打消婆婆的顾虑，先生每次都多做；可问题又来了，那些剩饭菜吃完上顿留下顿，永远别指望会从婆婆嘴里溜出吃不了扔掉的字眼。婆婆深信轮回，“乱糟蹋粮食，下辈子是要遭罪的”成了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说实话，我比较理解婆婆这种对物的疼惜，她眼里，啥都好，没有没用的东西。
　　 曾不止一次听婆婆念叨过那些往事。
　　 三十年代中期，婆婆刚一降生就遭逢战乱，人人岌岌可危。八九岁没了娘，打烧饼的父亲拉扯着她和三个弟弟，为了活命东奔西逃。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是少了母爱的家庭的长姐，自然要付出更多的担当和惦记。好不容易捱到新中国成立，一切似乎有了转机。可刚刚摆脱战火，万象亟待更新的新中国底子薄，人口多，计划经济下几乎什么都是凭票供应。农村里当然没有这样的保证，赶上好年景能吃个囫囵饭，若遇上灾荒不光是吃穿不够，连烧的柴禾都没有！
　　 每说到这，婆婆都不由得叹息着低下头，久久沉默，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又拉回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作为一名五个孩子的母亲，婆婆唯有节衣缩食，有着能为无米之炊、变废为宝的本事，才能把他们一个个都拉扯大。
　　 我嫁过去的时候，婆家的日子依旧不宽裕。公公得了中风，腿脚不灵便，话也说不利索。病痛把他折磨成一头犟驴子，一天到晚瞪着眼出横气。家里的几亩薄田都是婆婆种，水多的时候插稻子能多得些收成。
　　 婆婆在地里干半天活儿，才撒着大脚片从几里外撵回来，来不及喘口气就抱柴生火，可不管多苦多累，从来都不跟刁难她的公公计较。每次回家看到这情形，我都忍不住替她暗暗不平。婆婆却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姥爷临死头还嘱咐我呢，让我好好待你爸。他刚一下世娘就去了，跟人家学木匠也没少吃苦，你爸那人待谁都好，现在这脾气都是病磨的，我不希求他干啥，能活着就好了。
　　 婆婆任劳任怨地伺候着，可福薄的公公却只活到六十岁……公公走的时候，婆婆没有扯天动地地哭喊，只是默默地料理着一切。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婆婆的内心早已安然风雨。那些埋在她骨子里的坚强和乐观，总让我想起健硕、昂扬的向日葵，金灿灿亮堂堂的，始终有着朝向光明的信仰。
　　 婆婆年轻时就经常说：不怕，多难我也好好活着，我还等老了享福呢！
　　 这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她坚定于心的念想，现在看来，是实现了……
　　
　　 二
　　
　　 母亲差不多跟新中国同龄。婚后五年，我们姐弟三人相继降生。当时父亲在天津工作，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几个零花钱往往攥出汗也舍不得撒手，日子却依旧捉襟见肘，玉米面几乎成了三餐的主旋律。母亲把捡来的红薯毛儿、胡萝卜烀熟了晾成干，挂在门后的布兜子里，作为给我们的奖励；入夏后熟透的红樱桃，更是我们奢望的美食。
　　 樱桃一落，院子里的木槿就开了，暗灰的日子像忽然挤进来一道光。想想几年前栽下时还是弱小的，一晃儿就欣秀挺拔了。望着那一树繁花，母亲总忍不住感慨：啥时候你们也能像这小树啊，没病没灾的，一转眼就大了。
　　 那时的农村人大多活得简单实在，盼着好政策带来日子的转变。母亲的梦跟全天下农人的一样，盼着盼着，曙光就来了。八十年代，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春风吹进了我们村，这让身子骨儿瘦小却好强的母亲有了用武之地。不足十岁的我们也成了她的帮手，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体味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难忘炎炎烈日下跟母亲收麦、薅草的情景。麦芒儿和玉米叶子像长了牙，咬得人浑身刺痒；毒辣辣的太阳炽痛皮肤；金黄的麦浪望上去美，但拔麦的苦痛至今让我难忘。钻行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更是汗如泉涌，草根带出的泥土扑到脸上、身上，人便成了真正的泥猴儿……
　　 只要有地种，庄稼人谁也不会叫苦叫累。土地给了他们希望，也给了他们脱贫致富的梦想。随着时代变革，人们的思想越来越活泛，开始种起了芹菜、大葱等经济作物，母亲也毫不犹豫地加入其间。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这里发展成蔬菜基地，政府拨款建起了批发市场。得到便利的农人们更欢欣鼓舞，又掀起上半季种包菜的热潮。每年一过完春节母亲就忙开了，每天追着太阳照料那一棚娇嫩的新绿。种包菜付出的辛苦多收效也快，赶上好价钱，一年相当于几年的收成。
　　 日子像吹过身边的风，一晃儿进入了九十年代，改革的春潮再次搅动这座小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县城里各种商业活动繁荣了起来，临街的路边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小卖点儿。
　　 弟初中一毕业就丢掉了课本，这让一直试图改变现状的母亲又多了一份忧虑，她那一直被土地绊住的身子开始重做打算。就在我们村子的路边，母亲为弟张罗了一间小卖店，主营日用品和零食。散货大多去城里，大批量进货则是赶鸦鸿桥大集。很多时候都是母亲一个人，骑上那辆旧飞鸽，来回七十来里路，半个月就得去一次，每次都是大包小裹的，折腾到家，天早黑了，人也累散了架。可终归是小本经营，撑不起母亲发财的梦想。父亲在调回家乡前曾在天津灯塔油漆厂上班，在母亲的怂恿下，没费任何周折就捧回了一块代销灯塔油漆的牌子，让小店从杂货一下子跳到了建材。说实话，那时的灯塔油漆是名牌，销路挺广，加上建筑行业的悄然兴起，母亲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可好多事情却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习惯了守株待兔的弟弟，早已惰怠的失去了探索市场的敏锐和勤奋，再加上赊欠，没经营几年，小店儿倒彻底关了张。
　　 时间很快跨过了新千年，国家又下来了新政策，扶持农民搞养殖。母亲顺应着政策，在村西头批了地建猪场。虽说之前也养过猪，可一下上了近百头，绝对是不小的挑战。虽然母亲每天都精心伺候着，甚至学会了防疫，却还是抵不住来势汹汹的传染病。不久之后，母亲的养殖梦也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有时想想母亲的经历，觉得人真是得认命，可是她却从不这么想。如今已过古稀的母亲，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又重新回到了让她觉得最稳妥、可靠的土地。“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是七十年代墙壁上随处可见的一句话，却也是母亲坚守了一生的信念。
　　 又值炎炎夏日，院子里那株木槿依旧繁花满枝，在经历了数十载风霜雪雨之后，它的生命倒愈加顽强了，一如我那经历了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的母亲，始终温柔而坚韧地守候着岁月，等待幸福的到来……
　　         
　　 三
　　
　　 跟婆婆和母亲相比，生于崭新时代的我是幸运的，有条件接受高层次的教育，享受日子的安然与富足。也有机会走出去，见识更多的精彩，我拥有着她们渴望的职业独立和自由，这些都给了我深深的幸福感。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初登讲台，孩子们纯真渴求的目光点燃了我的激情，也让我感受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荣光和责任，这让只比他们大四五岁的我，拥有了人生多重角色。课堂上，我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良师，课下我是能跟他们打成一片的益友，他们中的好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难免遇见这样那样的问题，生病、迷茫闹情绪，这样的时刻我又成了他们的慈母，或者严父。我的爱是温暖他们心灵的火种，我不知疲倦的在这片沃土上耕耘，应该说我那时的梦是跟这职业紧密相连的。我经常想象着自己是一棵树，我的学生便是枝叶间嬉戏的一群小鸟，啾啾而鸣，快乐无忧。我为他们遮风挡雨、洒落阴凉，也捧出花的香美和果实的丰盈，让他们体悟到生命的美好、变幻、重量和温度。我执着的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他们羽翼丰满振翅而飞，带着搏击风浪的勇敢和笑傲人生的智慧，去发现更阔大的天空。就像那首歌唱的“放飞的是希望，守巢的总是你。”想想那样的时刻，我会淌着眼泪无憾地微笑，内心涨满温暖和自豪。
　　 人生总有离合悲欢，生活从来不是单一的色彩，其实我的梦也是有颜色的，给孩子们的是绿色，对爱情的期待则是暖暖的橙色或者粉。我不要青苹果的爱情。香港回归那一年，我嫁给了对我一往情深的先生。我们同窗共读，走过的七年，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包容、体贴和自强，还有他骨子里的幽默。在那样一个唯爱便可以无所附加的年代，这些足够了。在学校的食堂里，先生为自己操办了婚事。虽然公婆都没能到场，却有那么多的学生和同事帮忙，我们被暖暖的真情簇拥着，婚礼的场面朴素而庄重。婚后，我们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宿舍里，房子很破旧，可我却从不觉得苦闷委屈，挂上白色的纱帘，买来鲜艳的郁金香，心头便衍生了那么多美好和憧憬。在中国百姓眼里安居历来是大事，我们当然也不例外。公道地说，九十年代的房价并不算贵，两万来块就能在城里买上一栋不错的楼房。可是先生我俩一穷二白，楼房是不敢奢望的。
　　 在先生单位一住就是三年，别说，后来还真换成了两间，却几乎掉了屋顶。即便这样，我还是找来了工匠把里外翻新，又亲自上阵刷了门窗。先生在外间砌了炉子，又在里间搭了一小段火墙。当时我就觉得，生活的快乐其实很简单，就是两颗真心四双手一起打造温馨的家。为了迎接女儿的降生，不久后我们又用仅有的积蓄装了暖气，打了小床，买来冰箱和洗衣机，感觉我俩真像檐下那对儿忙着打食哺育的燕子。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享受着屋子里如春的温暖，内心忍不住欣慰、自豪。
　　 为了工作，2000年的秋天我们又搬家了。住进了我们单位的筒子楼，是阴面的一间小屋，照不进阳光，挨着楼道，一有人走动便咚咚作响。最数冬天难熬，屋子里湿冷湿冷的。不得已，我又买来电暖气。后来学校招生的人数增多，楼上住进了男生，学生一洗脚，屋顶便往下滴水，湿漉漉的淋到床上……现在想想倒真该感谢这样的现状，让我们把买房提上了议程。
　　 我们决定买房的时候，手里还不够一万块。房子总价近九万，东拼西凑交了个首付，剩下的五万多都是贷款，五年的期限。想想当时的压力真是挺大的，幸亏涨了工资。就这样，在好政策的扶持下，我们于2003年底乔迁新居，终于实现了埋藏心头多年的安居梦。
　　 而今回望，走过的几十年风雨沧桑仿佛只是一瞬，时代还在不断地向前发展，我们也坚信一切会越来越好。真该感恩经历的所有，让婆婆、母亲和我三个不同时代出生的女人又一同站到了二十一世纪的起点。无论长幼，我们始终是行走在路上的追梦人，我们相扶相牵，相依为伴。我们也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朝这里走来，每个人的心头都紧揣着一个梦想，那就是我们华夏文明复兴的中国梦。
　　 相信我们曾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都会成为历史，共同见证着这个梦想的成长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