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逝去的时间已经变成了回忆。有父母的日子，那些一路走来的曾经，像是夏季里带着温暖气息风，不时出现，留下眼里的湿热和浓郁的思念。回忆就像洋葱一片一片的剥开，总有一片让你流泪。
　　 娘是我们的守护神，她是一位拥有和蔼的面容和柔情眼神的天使。自记事起，娘高大的背影就穿梭在狭小的老屋间，沾满油腻的围裙是她恒久不变的装束，一枚伤痕累累的顶针是她永不褪下的戒指。在我单纯的内心有个奇妙的信念：有娘在，生活就是美好的。
　　 娘长着一头的银发，由于生活的艰辛，她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娘养育了我们七个子女。在娘的眼里，女孩是她播种下的六朵花，哥哥则是她种下的绿草。她每天住在“植物园”里，施肥浇水，满园的绿茵，鲜艳的花朵，都是娘的劳动成果。
　　 爹爹是个赶马车的，在我记忆中，娘总是在熬夜等他，给他准备晚饭。爹爹每晚深夜才进门，进家后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盘着腿，坐在床边，等娘给他端来茶水，先喝着茶水解渴，再吸着一根烟解乏，云雾缭绕中他打着呼噜就进入梦乡，手中的烟灰星子落在铺上全然不知，褥子上被烧了一个大窟窿。娘惊叫着把他唤醒，他懵懂中擦擦嘴边的口水，挪动一下身子，把烧毁的褥子拽出来，让娘缝补。然后端起碗用筷子挑动着碗里的肉菜，吃得大快朵颐，风卷残云。等我一觉醒来，眼馋地望着他贪吃的样子，心想：为什么爹爹总是这样享福呢，还得让娘伺候他吃喝，这对娘太不公平了吧？
　　 年幼的我不知，爹爹的这顿饭是他一天中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他每天赶着马车走南闯北，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在过去交通不便的年代，路途的辛苦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可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迫使他跟马一样不停地去拉套，让家里孩子不被饿死，一家人过上温饱日子。
　　 爹爹的脾气很暴躁，娘稍有伺候不周或者言语冲突，他对娘便大打出手。记得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爹爹正在对娘施暴，娘跪在地上在苦苦求饶。那一刻，我心中充满恐惧，可又不敢出声，娘在我心目中是懦弱的，而爹爹是粗暴的。娘已经习惯了被爹爹欺负的日子。娘是传统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她没有工作，在家里没有地位。一家九口人指着爹爹挣的那点钱养家糊口，他是家里的山，高不可攀。娘的懦弱性格助长了爹爹威严，她是心甘情愿被爹爹这座山压着，任他欺负。这是年轻时期的娘性格悲哀之处。
　　
　　 二
　　 爹爹对我很宠爱，宠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家里的唯一男孩哥哥。爹爹每天下班回来，在他的车把上总是插着一个鲜红的冰糖葫芦。当他进了院子，看着我在院子里玩耍，故意摇着车铃铛响一下，我看到那个冰糖葫芦，便欢呼跳跃来到他的车边，小手够向那个冰糖葫芦。几个姐姐眼巴巴地望着我，馋得直流口水。有时，爹爹还会从他那盛满烟丝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带着烟丝的钢镚递给我。日积月累中，我手里的钢镚多了，娘做了个钱袋子，我把爹爹给的一分二分的钢镚都装在钱袋子里。等到年关，我的钱袋子也快盛满了。我摇晃着钱袋子，里面发出钢镚碰撞的的声音。那声音在我听来，格外悦耳，让我幼小的心灵好不惬意。
　　 家里日子虽苦，可爹爹挣着钱，还能温饱肚子，我们姊妹不至于挨饿。爹爹有时还从马车队拿回来些喂马的饲料。如黑豆、玉米之类的粮食。那时我们吃着这些“饲料”，满院子都是羡慕的目光，我们也感叹着这些马的饲料都比我们吃的好，可怜我们家靠着供应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等到马车队有死马了，爹爹还能给我们拿回来些煮好的马肉。可惜，马肉的滋味我早已忘记。哥哥姐姐回忆说，马肉的味道很好吃，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念念不忘。
　　
　　 三
　　 可这美好的记忆嘎然终止在一九七二年的某一天。那天，爹爹在医院毫无征兆地突然去世了。爹爹是被马车挤撞后，腿部落了创伤住进医院的。因为腿上的毛病，吃喝不耽误，爹爹不让娘陪他在医院，娘只好回到家中，留下爹爹一个人在医院。谁知，第二天早晨，娘领着我去给爹爹送饭时，却被医生告知：爹爹被送进了太平间。
　　 善良的娘从医生口中得知不幸的消息后，她连一点质疑也没有，没有去找医生去问原因，更没有找医院的麻烦，至今想起来我们姊妹都有点愤愤不平：爹爹突然死在医院，医院总该给个说法吧？可那是我们太小，娘老实，突然的噩耗让她乱了方寸，她哪里会考虑那么多呢？娘悲痛地跌跌撞撞地往家走，我在后面怎么也赶不上娘的脚步。她感到家里的山倒了，天塌了，顶梁柱没了，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爹爹去世后，马车队最后按照工伤处理的后事：四姐接了爹爹班，奶奶赡养到老，娘每个月给点生活费。可这和爹爹在世时的工资收入有着天壤之别。靠着三个姐姐的微薄工资很难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家中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四十多岁的娘愁白了一头的乌发。
　　 可娘心中纵有千般苦，万般难，也默默藏在心里。她身处逆境，却不计较，不怨愤，面对强势和张狂不自卑，不嫉妒，独立自主自强不息地带领我们在生命线上奔跑。
　　 当时的一位叔叔戏称娘是个“老班长”，她在领着一个“班”的孩子在人生路上冲破阻力，冲锋陷阵。
　　 幼小的我不再被溺爱，每天被娘指挥着跟姐姐到小河边捡过煤核。发烫的煤核冒着热气，整车倒在小河边，立刻被我们一帮穷孩子团团围住，我们不管不顾地用小耙子在煤堆里拼命抢着，烫手的煤核被我们用小手捡进篮子里，等篮子满了，我们的手也被烫得肿起来老高。可我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多捡些煤核回家，娘可以省去好多卖煤钱。
　　 我和娘推着小推车去粮店买供应的指标面粉，别人家的粗粮都存在粮证上不买，而我们粮证上的粗粮细粮被娘购置一空，娘说，就这到月底还不够吃呢！一大布袋红薯，回到家里，娘怕红薯霉烂，把红薯切成红薯片晾干，备着以后再吃。
　　 熬饭的时候，娘把玉米面拍成饼子，和锅里的稀汤一起煮，盛饭的时候，一个碗里一个饼子带着稀汤，就是一顿饭；买不起猪肉，娘就买些猪油回家，剁些白菜帮子加上猪油，做成玉米面菜团子，这远比吃纯玉米面的窝头好吃。
　　 衣服是姐姐穿过妹妹接着穿。娘会把姐姐穿的衣服，在灯光下，用手一针一线缝好，再让我穿上试试，看着大小合适了，才满意地熄灯睡觉。有件新衣服是我们对过年的期盼，娘给买的新衣服会让我们激动一年。
　　 转眼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开学后，因为交不起三块钱的学费，我的学费拖着没交。课堂上，老师让我回家拿学费，我在众目睽睽中走出教室，背后那刺耳的议论声如芒刺在背：“她爹爹死了，她是个没爹的孩子！”最后我交上去一张家庭困难证明，学校免去了我的学费，我才安稳地坐在了教室里。
　　 贫穷的日子如同浸泡在黄莲苦水里，张开嘴，吸进去的是苦水；闭上嘴，满口都是苦滋味。
　　 生活虽苦，可幸运的是娘还在。四十出头的娘还在少妇的边缘，假如她是个自私的女人，一跺脚走了，去追求她的幸福日子了，我们这帮苦命的孩子便成了没爹没娘的流浪儿，我们也失去了温暖的家。可有娘在，家就在；有娘在，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
　　 在上山下乡运动中，娘把唯一的哥哥和五姐和送到了农村，一下子解决了家里两口人吃饭问题。
　　 她把典当出去的房子用重金赎了回来；住了几年后，又翻盖成新房，让一家人不再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家里的房子翻盖时，因为娘手里没有钱，便让人打好了楼根基，等到后来生活宽裕了，才把三间房子中的一小间接成小楼，圆了她的楼房梦。
　　 事实证明，娘很有远见卓识的，她的胆略和魄力，与她年轻时懦弱的性格形成的巨大反差；是磨难，造就娘了坚强的毅力；是贫困，让娘告别了懦弱，更加勇敢了。这对于娘来说，简直是个脱胎换骨的蜕变，是个奇迹。
　　 我们不知，娘在做每项决定时，经过了多少个难眠之夜？默默流下了多少眼泪？把自己骨肉送到农村，她要经历剜心般的痛；为了要回自己的房子，她到处求人，和房主一次次交涉，受人白眼慢待，甚至恶言恶语；赎回房子，盖房子，钱从哪里来？而这些，娘从来在我们面前不说，她总是一副安然自若的表情，让我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平静的环境中。
　　 娘不说，可她那一头的白发告诉了我们。娘不讲，可她那深深的皱纹在向我们倾诉。娘的坚毅性格在我幼小的心目中播种下刚强的种子。我那时就暗下决心：等我能挣钱了，一定让娘过上好日子，让娘开开心心地生活。
　　
　　 四
　　 随着岁月的流逝，姐姐们到了成家的年龄，她们一个个如侯鸟般飞走了，飞到了属于她们的巢穴，哥哥也成家立业，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娘这个“班长”，也送走了自己“兵”，身边只剩下我这个老末闺女了。“班长”也松了口气，她终于可以卸任了！
　　 姐姐们都走了，家里的房子宽敞了，娘又把其中的一间房子租了出去。因为临街成了市场，那间房子被做买卖的租住着，娘也开始稳收着房租。剩余的空荡荡两间房子，我睡里屋，娘睡在外屋。等最后的五姐出嫁那一天，我晚上睡不着，半夜起来，偷偷来到外屋的娘床上，躺在娘的身边。看着每天为我们生活日夜操劳而早生白发的娘，看着她脸上增多的皱纹，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我和娘同躺在一张床上，依偎在娘温暖的气息中，让我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她一会儿给我扯扯压风的被子，一会儿为我掖掖被角，而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虽然我已经长大，可在娘眼里，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刚参加工作，我跑车居无定所，时间没规律，有时又回来很晚，可当娘听说我晚上不住班，不管多晚，家里的灶台边，总是有熬好的粥锅放着，等我回来后，一碗热粥娘给我盛好，放在我的面前：“趁热喝了吧？外面的饭不如家里的饭好吃，小米稀饭养人。”
　　 喝着娘给我熬的粥，天南海北的饭吃着也没味了！
　　 如果我路上堵车回来晚了，娘总是坐在院门口的石头台上，院子里的灯光折射着她银光闪闪的毛发和佝偻的身影，她的目光向着我回来的方向望着。直到我走到她的身边，她才惊喜地站起来：“回来了，怎么回来这么晚，我好担心啊！”
　　 我免不了对她一阵埋怨：“您坐在石头上，多凉啊！小心生病。”
　　 娘毫不在意地说道：“不碍事的，你不回来我心里不踏实，在屋里也待不住的。”
　　 母爱就像春天的燕子为我衔来醉人的春光；母爱像汩汩流水，时刻滋润着我的灵魂；母爱是一曲最深情的乐谱，为我弹奏出最动人、圣洁的音韵……
　　
　　 五
　　 乘务员工作虽然辛苦，可有固定工资，有出车补贴，和当时工资还很低的工薪阶层相比，已经算高收入工作了。当我第一次拿到工资和路费，抚摸着那一沓子钱，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这是我用辛苦劳动换来的血汗钱，钱，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好想把破烂不堪的衣裳换成华丽光鲜的外衣，在人面前风风光光地做人；我好想让没有油水的肠胃饱餐一顿……
　　 可我知道，这些钱对于娘来说更重要。我想起曾经立下的誓言，把手中的工资连同工资条一起，恭恭敬敬地递到娘的手中。
　　 娘拿着我的工资，一时间不知所措：“开这么多钱啊？”她从工资里抽出两张，“给你，去买件好衣服穿吧！”
　　 我推辞道：“娘，我还有路费呢！”我拍着自己的衣兜，自信地说道，“路费够我花了！”
　　 看着娘把钱装进兜里，我对娘说道：“娘，我下午休息，我们上街转转吧？”
　　 娘茫然地问道：“逛街？买啥呢？”娘是个不喜欢逛街的人，她的世界，只是局限在家里院里那逼仄的空间，灶台厨房是她的工作室，她离开了她的空间，走出她的工作室，她会感到无所适从。
　　 下午，我挽着娘的胳膊，走进了街市，在熙熙攘攘的服装摊位前，我指着一件中年妇女穿的服装，让摊主给我拿过来，在娘的上身比划着：“娘，买件红衣服吧，这件衣服您穿上很好看的，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娘摇着头说道：“不要，不要，我有衣服穿的！再说，这个太艳丽了，我穿不出去的！”
　　 我埋怨道：“您整天穿着蓝的灰的衣服，看着那么老气，怕花钱啊！我用我的路费给您买，不要您花钱的！”
　　 娘执着地说：“我真的穿不出去，花了钱也是浪费，放着不穿可惜了！”
　　 看着娘执意不要，我只好给买了一件她相中的外套。可我还是不甘心：“娘，总有一天，我会让您穿上漂亮的红色外套的！”
　　 途径一个烧鸡店，我让娘等着我，到烧鸡店买了一只烧鸡。娘看着我拎着袋子里的烧鸡，埋怨道：“有了钱就狂花了，不能省着点花啊？”
　　 我说道：“娘，您以为我嘴馋啊！我这是给您买的，让您解解馋。”
　　 晚饭时候，我把烧鸡撕下来一个鸡大腿，递给娘：“娘，快吃吧，还热乎着呢！”
　　 娘推辞道：“你吃吧，我不爱吃。”
　　 我埋怨道：“吃好的您总是说不爱吃，让我们吃；我在外面啥没吃过？您是穷日子过惯了！让您吃好的还拿捏呢？”
　　 娘不好意思地说：“就咱俩人吃一个烧鸡？还是等你姐姐哥哥回来了一块吃吧！”
　　 我说道：“娘，我就是让您吃个够，您不能总是惦记别人，以后该自己享福了！我能挣钱了，会让您吃好喝好，穿好的！”
　　 母女俩边吃边聊，烧鸡的味道吃在口里，美在心里。
　　 晚上，躺在床上，娘给我说了很多话，絮絮叨叨大半夜。她谈起埋葬爹爹后，她手头上钱已经寥寥无几了，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她硬是咬着牙度过了一个月的困难时期；她说如果当年如果手里钱充足，盖个楼房多好啊！她讲着岁月中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她的酸甜苦辣，都会触动她的心灵……
　　 我们母女俩喁喁细语中，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我渐渐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在娘的身边，我睡的是那么舒适和坦然。
　　
　　 六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娘八十岁生日那年，我们一大家子在饭店为娘庆祝八十大寿。娘在我们儿女和晚辈的哄骗下，终于穿上了我给她买的红色唐装，红色的唐装流露出时尚感，灯光下映照着她雪白的毛发，银银发光，和红色的唐装相映衬，娘显得那么端庄慈爱，富贵优雅，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和娘相处了几十年，第一次发现娘依然是那么地漂亮。在我们儿女眼中，娘，永远是不老的！
　　 三大桌子酒菜，坐满娘儿女和后代。娘的七个儿女，最少的每家三口人，最多的一家五口人，每个家庭加起来三十多口人。娘这个当年的“班长”，如今，该升成“排长”了！男的一桌，女的一桌，小的又一桌，丰盛的酒菜，五彩缤纷，满满一大桌子。刚会走路的外甥呀呀学语，步履蹒跚地围绕在娘的身边，从娘身前钻来钻去，像小鸟一样，异常活跃，娘微笑地逗着他，童叟一起咯咯笑；已经上初中的外甥吹起了葫芦丝，悠扬的歌声回荡在雅间里；娘头戴着孙女给她扣在头上的皇冠头饰，脸上泛着红晕；小辈买来了蛋糕，切开后恭恭敬敬递到娘的跟前，娘咬一口蛋糕，满嘴奶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们举杯为娘的生日干杯！祝娘健康长寿，祝娘永远幸福快乐！
　　 摄影师带着摄像机走进来，他让娘坐在中间，我们儿女和孩子们簇拥在“老班长”的身边，齐声“茄子”，一起绽放出灿烂的笑脸。摄影师按动快门，幸福的瞬间定格。一张大团圆的全家福，记录下全家人的美好时光，成了我永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