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吃的概念和意义一直很模糊，几乎所有关于吃的美好直觉都是从电影电视上得来的。从书本上明白的只是粮食的价值，如：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有就是世界范围内有关大饥荒饿死人的描述，如：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吃的记忆是和时代相连的，自己从小对于吃的意义理解就是每天三顿没油寡味的粗杂饭，吃的感觉很不好，吃就像是一个应付肚子交差的事，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矮矬穷”丝。有老人对我讲，自己炫耀的人生就是：一脚踹开门，就有人赶紧服侍，马上就能吃香的、喝辣的。
　　 那是一种极品的逆袭生活，带有一种浅浅的自豪和微微的贬义。想一想也挺美。
　　 吃东西的概念是与时俱进的，从饿不死，到能解决温饱、吃到白面大米、顿顿吃到肉……再到营养搭配，粗细结合，适当进食，保持健康。这是一个几十年吃的进化过程，几乎贯穿了中国当代的社会生活变迁。所以，无论人们怎样编排历史，只要想到吃，就谁也哄不了我。那年头流行一句话——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数字里的年年大丰收，虽然群情激奋，后来知道当年还是饿死过人。人们是否能从中汲取历史教训，很难讲，因为人性没有变，一切皆有可能。
　　 把吃作为一种文化，是这几年从影视节目里学到的，人们吃饱了撑得不行，就必须要激起某种想入非非，饱食思淫欲嘛。随时随地去街上显摆——坦胸露肚、六亲不认横着走。一脚踹开门就吃——过时了，弄不好还会遇上个刚烈的邓玉娇，送了卿卿的薄命。后来是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用牙签挑着牙缝歪歪地走，再浅露一丝丝神秘的低调悲情：呔，这一天到晚过得是啥日子呦？真不如我那几年当普通人的时候痛快！然后就被一群人簇拥着去歌厅桑拿按摩享受一条龙服务了。
　　 饮食文化就这样应运而生了。凡事有文化的介入，就能为所有的事情包括“吃”寻找和奠定高大上的理由，并指定了吃的范围，吃的类别，吃的标准，吃的级别……这一点连吃满汉全席的西太后也自愧不如，她妇人之见的脑子里只觉得“吃”是尊贵的享受，没想到这居然还是文化。看起来马上民族还是实在一点，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加二就等于三，不会因为关注百姓们“吃”什么，在集贸市场成立小脚侦缉队，检查菜篮子里是否藏有毛瑟枪。
　　 文化的普及，让食物的色、香、味、形一应俱全，再加上彩色电视的推广，因此也就让大快朵颐的畅快场景映入了人们的眼帘，让初涉尘世的苦娃们也能具体感知美食的文化精髓。尤其是从《舌尖上的中国》开始，那种色相的渲染，那种慢摇的语式，那种晃漾的音乐，那种煽情的拍摄手法，都能形成宣讲饮食文化的固定样式，成为心照不宣、捉襟见肘的领会——总是在模仿，从未能超越。这说明后继者们对于“吃”文化的艺术理解深度匮乏。
　　 关于吃的艺术，纸面的菜谱已过时且失去魅力，即使在厨师烹饪学校作为教材也是一种枯燥的公式，学员都懒得看，主要还是苦练基本功，观摩教师的实际操作，再刷刷微博看看抖音，获取发泄的快感就好。其实，无论何种行业，有高人指点才是最高的觉悟境界，所以才有拜师学艺，或者拜师为徒、拜师为奴、拜师为水军。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许多实践经验告诉人们，一日为师，是终身为奴，无脑水军的日子就是自愿为奴的倾情鼓噪，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
　　 师徒关系从古至今，例来就是一个凶险的小江湖，这一切都源于“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父子为了吃还反目为仇呢，何况没有血缘链接的陌路师徒，拜师学艺就是为了“吃”遍天下。那种天下通吃的大鳄，都是冷血动物，除了吃，还是吃，就是直接撕扯生吞活剥地吃，绝不细嚼慢咽装腔作势地挑剔。鳄鱼们为了吃，根本就不要脸，也无需要脸，它们根本就没有脸。所以，鳄鱼的徒儿们遇事只看大鳄的屁股不看脸，跟着屁股转就是吃货们的绝对立场。
　　
　　 二
　　 从世界的范围来看，用视觉艺术来展示烹饪艺术是一种潮流，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来展示吃的文化精髓，并以此为生，拍摄了大量的饮食专辑。有个人版的烘烤专辑、烹饪专辑；有跨国家地域泛泛介绍的行走式餐桌；有各种各样的烹饪手段和方式的大比拼；还有米其林学校的厨艺升级竞赛节目……可以说是大开眼界的同时，还能令人望而生津。吃的艺术相比较其它艺术而言，更接地气，应该是艺术入门的最低门槛，老少不限，男女不分，贫贱不移。许多历史上的英雄豪杰最初的雄心壮志也是为了能吃上皇家的食物，睡上皇帝的女人，看到太监的屁股。远大志向的启动燃料就是为了吃常人所不常吃，吃常人所不能吃，然后饱食后淫欲或意淫。最后让另一拨太监们露出屁股晒太阳，让人们看到屁股的朝向。
　　 影视艺术里的吃是一种情节安排，更多的情况是为了视觉效果。两个人或一群人站在那里说话，就太单调了，配合一些背景或生活场景就更加生动有趣，能吸引受众聚米为谷的眼球。床上戏最是灵丹妙药，凡戏必备，但不能太泛滥，也不能太放肆，否则就会列入级别限制，打入冷宫。吃，各种吃，就成了影视剧里必备、常备、不可缺失的生猛元素。业内人士说，能不能把“吃”合情合理地融进影视作品里，是一个导演的基本素质；如果再把这种“吃”升华为生活艺术，并为影视作品增加艺术效果，则是一名编剧、导演、摄像师、剪辑师的艺术修养。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一些有关吃的镜头让我反胃，不忍直视，难以认同。细思起来醒悟到了一点，就是关于艺术审美认知的偏差问题。这个偏差反映在饮食影视片里，追根溯源其实就是折射了一种文化结构的认知标准，即，审美的核心价值意识应该怎样识别受众的知识结构；怎样为此来完成特定的叙述并使之自觉自愿地接受；怎样用艺术里的精神来表达艺术里的精髓实质。通俗一点地说就是：你拍的东西要美，要让人们喜欢、痴迷、向往……
　　 这个问题还是需要从头说起。文字是最初的情景表征符号，中国文字从画符到甲骨文，再到文言文，再到白话文，这是一个详细阐述文字符号的过程，也是一个通泛化、大众化、庸俗化的过程。大众的审美认识基本上还是一种底线思维，是以吃为思考起点的，对于其它超越吃的意义和价值持不理解的态度，认为是无病呻吟的多余。社会精英们在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情况下，他们的思维模式就倾向于顶层设计，就是一系列人生价值取向的高级苦思冥想，是哲学概念的萌发，目的是让普罗大众们对“吃”有一个升华的理解，并为之能合理地获得“吃”的幸福找到理论根据。
　　 反映在视觉艺术里的各种吃，其实也是综合美学的修养考量，是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微观再现。当然，对于艺术的价值和意义的理解和阐述不同，一些人认为艺术的根本作用就是宣传灌输，一些人认为艺术的价值和意义是启迪升华，一些人认为艺术就是互动娱乐，娱己娱人。但我感觉还是不太对劲，就在路絶人稀的地方想了十天十夜，最终想明白了：艺术是一种高级的“吃”文化形式，是各种生活原素的精神索取合成，其中不同文化元素的比例结构，就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形式，可称之为艺术风格和艺术倾向。
　　
　　 三
　　 还是回归到让我反胃的有关吃的影视镜头来说事吧。我看过有关吃的镜头太多了，比如反映穷人和富人的吃——这是一种极端情绪宣泄的需要，以此可以引发人们的思考或参考。反映吃的过程的吃——这些并非是为了吃而吃，是借“吃”这个动态的感官刺激，渲染生活内容的特别价值和意义，并以此来设计整体的故事走向，使之为主题服务。因此，吃的概念，吃的意义，吃的价值，吃的过程，吃的范围，吃的内容……都是文化艺术的主题和精髓，不可轻易简单地“吃”。
　　 反映吃的方式方法是地域风俗习惯的展现，可以让人们长见识，明事理，受教益；反映吃的动作美感或丑态，则是艺术作品思想表现的需求，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情绪方案，目的是煽动人们心底的价值体系和思维模式。然而，那些让我反胃的影视片镜头，却是为了炫耀吃的幸福和光彩，把富有生命力、明智力、思考力的人，表现为只知道吃的低等动物，结果不仅导致了受众艺术层面的反胃，更产生了生理层面的倒胃。
　　 那些影视片拍杀猪、宰羊、抓鸡、剖鱼的全过程过于细腻，充满血腥和暴力，缺乏人文关怀和悲悯意识，好似闯入瓷器店戴罪立功的莽汉；厨师加工过程基本还说得过去，动作优雅，姿态完美，是一个亮点，但有些镜头还是过分地炫耀了人类天下通吃的霸道。所以，影视作品的镜头语言还是要讲究一些，既要恰如其分地展示内容，又能让屏幕前的男女老幼有一个视觉伦理的教化，尤其是面对一个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启蒙教育就在日常事物的点点滴滴中，特别是在关于“吃”的教化里。
　　 国产的美食节目都有一个套路，就是特别喜欢拍各种筷子夹食物的移动镜头，你夹一筷、我夹一筷、他夹一筷、她夹一筷、老人夹一筷、小孩夹一筷，筷筷准确无误，筷筷急匆忙乱。然后就是各种各样不同类型的嘴型咬筷子上食物的特写镜头，还要咀嚼巴咂露着门牙说话——好巴适喽！舒服！好吃！特别好吃！最后就是各种笑，老人的，小孩的，中年人的，青年人的，男人女人的，各种角度全家福似的笑，一系列滑稽可笑的笑。
　　 如果我们说一些人只会这样拍，也就太低估了这类人的能力，我看过一个介绍民族文化片子，三人行走在修建一新古民居的路中央，中间的中年人目视前方，气宇轩昂，一看不是等闲之辈；旁边学者一样的老者银发飘飞，斜身歪脑地给中间人讲解此地的民俗文化；年轻的女主持人一脸无辜保持着微笑的姿势，等老者一讲完就抢先大声说了一个大句子：这就是灿烂的中国文化！并配合做了一个滑稽可爱的怪动作。
　　 我看出来了，她根本就没听老者讲什么，就是等老者说完后，做这个精心准备好的可爱滑稽动作，以为很美。事情还没有完，说文化不能没有美食，在接下来的餐桌上，坐在中间的中年人气定神闲给老者讲这道菜的文化意义和象征，老者是飞快地夹起大肉块猛嚼，女主持人是夹起肉块优雅评说，而那位中年人是用筷子对着那道菜指指点点，大有烹小鲜如治大国的英雄气概。我看了一下字幕，中间的那位中年人是当地的县长。谁说小编们不懂镜头语言的“美学”意义和价值？
　　 这应该就是暴力美学的低级拆解和拼凑，以为这样就完成了幸福生活的图解，就可以通过展示人间吃的快乐象征盛世繁荣，这太有点对人民群众智商蔑视的嫌疑。对优雅生活中个人隐私的特别集中放大，未必让本人看了舒服，也未必就能以此证明幸福生活的价值。但这些人就这样乐此不疲地拍了，而且，一拍再拍，互相模仿，遍地开花，毫无忏悔之意。
　　 其实，吃的过程应该是一种愉悦的人生体验，无须给予夸张的政治使命。恰好的优雅动作，给人回味的品尝表情，适当的语言穿插，就能产生高雅愉快的“吃”氛围，使人愉悦。唯美唯真艺术化表达吃的场景，也能从侧面反映国泰民安的氛围，恰当的衣绣夜行低调，才是真正意兴盎然的底气。那种简单粗暴低劣的幸福图腾的宣讲画面，确实让人反胃。
　　
　　 四
　　 这种影视画面审美观的形成是有历史原因的。一是文字精神不断庸俗化的间接后果，二是话剧艺术在影视作品中简单翻版的恶习，三是多年来宣传灌输理念口号式的移植。一些吃得脑满肠肥的人以为受众就是一群无知的嗷嗷待哺婴儿，需要他来强行填鸭式喂食。这种自以为是的创作理念，反映在影视艺术领域就是章回体小说风格和话剧表演艺术的叠加；其特征就是简单粗暴，唯命是从，懒得创新，或者干脆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创新，按既定规矩办事就是一切艺术行为的准则。所以，懒政的概念就体现在方方面面——他也省气力，我也无烦恼。这个“奶头乐”的波罗蜜，就是平天下的无价宝。
　　 吃也是一种吸纳，各行各业的人才选拔也是一种吃。从目前的人才产生机制来看，许多单位的相关岗位不完全是合适的人选。较好的专业岗位成了一种职业行为，是权利和金钱的象征与追逐目标。许多高大上的职业岗位是为专门的“萝卜”挖的坑，都是为从优秀子宫里生出来的傻儿子量身定制的招聘标准。这种占领高地战壕似的岗位争夺现象，反映在艺术领域就能创造出屡见不鲜的审丑疲劳。那些昨天还是招摇过市不明事理的土鳖，今天就搞起了艺术，只能是一个图解标题口号的混混。这些人就知道吃，根本不懂艺术，而懂艺术的人进不了艺术行业，或者在那些不懂艺术的人指挥下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艺术的通俗化，带动了方方面面的世俗化，大多士子文人失去了咿呀吟唱的专利，逐渐灰头土脸，成了为吃口饱饭而不敢招摇过市的豕食丐衣，因此只能为五斗米折腰。
　　 只知道吃而不知道怎样更好地表现吃的人，一旦混出个眉目，在一些影视作品中故事情节的设计就很低能，人物上楼要一级一级往上走，然后拐弯再往上走，最后掏钥匙开门开灯，交代的事无巨细，生怕别人不明白。如果不是剧情需要这样刻意地安排，这样的镜头语言就显得很贫瘠乏味，在一定的单位时间内缺失了大量信息。这不是影视艺术，倒像是个人生活的流水账，是创作者个人记忆的艺术审美，其中透露漏了没有“吃”过好东西的小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