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风宛若女娲的手，点孕万物，硕果累累。一排排一行行的玉米傲然挺立，汲取了天地精华的果实，犹如勤劳的村姑丰满而英姿勃发，向世人展示着一种别类的美。花生虽然矮小却不失茁壮，它在岁月风尘的洗礼中努力成长，无奈却被调皮的时光涂满了画斑。丝瓜秧就像是被秋风拉了一把，它昂着头“滋滋”地一阵猛蹿。在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它居然大胆地爬上了院墙和门楼，朵朵黄花互相簇拥着，平庸里透着朴实。修长的小丝瓜在秋风里摇晃，处处透着我小时候荡秋千的模样。而在它的身后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丝瓜，老态龙钟，满脸褶皱，弓腰驼背，那模样幻化成影，与推着秋千的父亲没什么两样。
　　 傍晚时分，天气爽朗，浩瀚的天空上不知是谁任性地撕碎了庞大的火烧云。此刻的它，如丝如纱，薄如蝉翼，却更加绚丽夺目，那一抹光环就像放荡不羁的才子，飘逸中透着洒脱。忙碌了一天的太阳有点疲惫地倚着地平线上，光芒不再，好似透着即将归隐的失落，又好似揣着满腔的心事，不知道“他”是在留恋人间的烟火，还是放不下这牵肠挂肚的红尘？那一刻，他又像是醉了，一斤烈酒下肚也不过如此！那满面红光，我知道他是想用这最后的一抹怅然和努力去阻挡些许无奈的苍茫。“呦嚎……啪！”一声鞭响，牧羊人的鞭梢把太阳的余晖化成了一条条弧线。白色轿车偃旗息鼓，随我静静地沐浴着这短暂的神圣时光……
　　 门开了，母亲的腰比上次弯了许多，老花镜都快跌落鼻梁了，那清瘦的身形愈发佝偻，白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满额皱纹。“哎哟！永啊！你可回来了！你可想死娘了……”“咳咳咳”母亲本来彷徨的眼神瞬间有了光芒，颤抖的双手顾不得要命的干咳，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孩子！工作顺利吗？是不是很累？在外吃得饱吗？睡得好吗？”母亲一如既往地重复着。
　　 我每次回来，妈妈都是一样的担忧。“妈，我很好，儿子都这么大了，您就不要总是这样牵挂了！”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总是暖暖的，也总是酸酸的。“孩子！快来看看你爸。”母亲走到父亲的遗像前，话语里带着沉重的叹息。“爸……”我抚着那双眉透着坚毅的相片，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二
　　 父亲的身材不算高大，却被沧桑的岁月锻炼得刚毅、坚强，不苟言笑的他总带着一种少有的洒脱。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做事特别认真，从不拖拖拉拉。他总是跟我们说，他是一个共产党员，身为村长的他做啥事都要有百姓的主心骨和标杆的作用。那个年代，农村是贫瘠的，是落后的，是最弱势的，但是在那个年代的人们却是最团结的、最淳朴的。
　　 落后的年代加上落后的工具，就延续了最原始的劳作方式，牛、马、驴子就成了犁田的生力军。可是，我们家却没有，有的只是三股的铁叉，土名叫“三叉”。儿时的记忆里，三叉总是铮亮的，叉尖时间不久就会变秃的。父亲下田的时候，黝黑的天际还没有泛起鱼肚白，只有东方那颗最大的星星一如既往地陪伴着他。父亲那布满了老茧的双手最容易皴裂，黑土地的土质也最特别，“干如铁，湿如裱，不干不湿甩不掉”，每逢旱天，地就更难挖了。要举起三叉使劲地朝地面叉，等叉尖进入土的表层，再站到叉的肩膀上晃啊晃，慢慢地“轧”入，然后使劲地向后扳叉柄，最后掀起的是一大块一大块如板石的大坷垃。我们家的十多亩地，就是这样在父亲母亲的铁叉挥动下收获着微小的收成……
　　 “广大村民注意了，有点事要对你们说……”村子中央那根杉木上的喇叭响起了父亲苍老的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聚到大队部前。
　　 几十年不曾有的大旱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地上的裂缝足足有二指宽，就连河沿上那高耸入云的钻天杨也无奈地抛掉了它们的骨肉，寥寥无几的几片叶子在如火的风里痛苦地扭着身子。小麦刚刚拔节，便要穿上金装。本来就很苗条的小河现在愈发消瘦，那一条细流就像是从泉眼里硬挤出来似的，少得可怜……
　　 父亲指挥着村民伐掉那些歪七扭八的树木，然后截成一骨碌一骨碌地卡在桥孔上，再在木头的前面铺垫新割的“山洪草”，再压上土。忙碌一个上午，土坝渐成，父亲趴满尘土的脸上，虽然看不到笑容，却能从村民的眼神里看到满满的希望。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抄起烟袋就出了家门，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气。太阳老高了，仍然不见父亲回家吃饭，母亲端着刚出锅的玉米窝头，“永，去叫你爸吃饭！”母亲叫我，“他一定在土坝那……”低矮的老桥头，宽宽的土坝上，父亲的老烟袋还在“滋滋”地响，烟雾围着他久久不肯离去。
　　 “爸！”我在那一刻也感受着他的沉闷，他的无助，因为坝前的水位并没有因为拦截而上涨。“上游的村子也屯坝了……”父亲的尾音拉得很长很长。他扶着膝盖，想站直身子，可是那种苦涩和绝望好像瞬间压垮了他的腰。他喘息着，咳得嗓音都带着哨，身子发着抖，摇摇欲坠。那一刻，如果我不在他身边，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三
　　 俗话说：有一旱必有一涝。久经煎熬的黑土地，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从傍晚起就电闪雷鸣，似如瓢浇，携着狂风肆虐了一夜。天亮了，乌云依然紧压着大地，那种气势俨然是大军压境。不知何时，四周的蛙鸣突然之间就冒了出来，“喂哇”地不停。天空在慢慢地变黄，“天黄有雨，人黄有病啊！”父亲长叹，撸了撸那灰白的胡须……
　　 父亲点起烟，默默地沿着村头的大路走着。我焦急地跟着他，此时的大沟小沟里都是水，干渴的土地终于喝饱了，再也难以下咽。“如果天再漏的话，就要挨淹了……”父亲自言自语，深陷的眼窝里不知啥时候竟然窝满了泪水。
　　 我们村最洼的就是西南湖了，濒临着“燕子河”，每逢大雨，那里就会积水过腰，啥庄稼都会颗粒无收。今年亦是如此，成片的大豆在水里挣扎着，玉米被狂风冲撞得歪歪斜斜，混乱不堪。那些春天里挖的大沟此时也失灵了，如此天地，它们也是无能为力。“这里要是能建个排灌站就好了！”父亲艰难地挥臂描绘着他的夙愿。那时候，我们的国家刚刚挺过一场场劫难，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父亲虽然上报了几次，却没有批下来，这也让他落下了这块心病。没过中午，天像是开了口子，雨水肆无忌惮地向这片贫瘠的土地倾泻着它的疯狂……
　　 那场雨后，父亲病倒了，病得很重。可是，他并没屈服于病魔，他在抗争，也仍在描绘着黑土地的未来。夜晚的桌子在他的猛咳之下，吓得不住地颤抖。他的工作日记上，每一页都是村子今后的蓝图，而陪伴他几十年的烟袋孤独地躺在桌子的角落里。“孩子，我们去看看夕阳吧！”父亲竭力地掩饰着病痛，“好多年都没留恋过黄昏了……”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甘，那天傍晚的太阳很大很红，晚霞很美很美，就像西施的纱……
　　 父亲走了，他把最后的希望写成的一份长长的报告给留了下来。
　　 父亲走后的第三年春天，上级批准了关于建造排灌站的计划书，实现了六个机组同开的宏大工程。自那以后，这片黑土地再也不用在洪涝里挣扎了，再也不会遍地都是“蛙子汪”了。自那以后，这片黑土地才有了真正的价值，现在遍地是大蒜田、草莓棚等蔬菜基地，人们的生活终于跨上了小康这个水平。
　　 今天傍晚的太阳特别特别的红，霞光特别特别的美。母亲做的晚饭也特别的香，那一刻，太阳的余晖染红了钻天杨的发梢，也染红了老人的白发，染红了孩子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