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表妹小芹比我小二岁，长着一双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清澈透亮，仿佛一眼就望到人的心底，圆圆的脸，皮肤白晰象刚出水的芙蓉，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表妹爱笑，一笑眼睛迷起来象天上半月形的月亮，她的笑声响亮清澈，“咯咯咯”，笑得前翻后仰，完全没有了女孩子的矜持。爬山、割草、倒立、翻跟斗，赤脚在田野里奔跑，抓鱼、翻着泥土抓蚯蚓、钓黄鳝，调皮捣蛋象个小男孩一样。
　　 我的小学就在外婆家的姚家坝村子里读书，先生是村里的民办老师。外婆家离我家只有二里地，每天早晨七点，我背着书包就向姚家坝跑，有时刮风下雨下雪，回不了家，就住在外婆家过夜。
　　 村里的学校其实只能算个学习班，上课就在敞开的类似礼堂的地方，老师是村里有文化的年轻人，三十多个学生就一个老师，上的只有语文数学，老师的普通话夹着浓浓的乡音，拼音并不标准，以致我的普通话极差，到现在还经常被妹妹当笑话。
　　 我们一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里，按年级大小分成三排，一年级上完布置作业后马上上二年级的课，这样轮流着读书。
　　 表妹上一年级时我正好三年级，有一次我们正在做功课，忽然有个男生哇哇大叫着跳起来，原来表妹在他的身上放了一只青蛙，寂静的教室一下子炸开了锅。还有一次我们正跟着老师念课文，一年级的同学安静地做功课，忽然听得“啪嗒”一声，一个男同学应声倒地，吓得老师赶紧扔下课本奔过去，原来男同学的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翻了，坐了个空。经举报，是坐在后排的小芹搞的鬼，小芹被老师狠狠在罚站了半天，从此被定为头疼的“捣蛋鬼”。
　　 小芹的成绩并不好，但不妨碍我们做玩伴，下雨天我们一起撑伞跑到外婆家，一起做功课，空闲的时候一起跳猴皮筋，挑红线板，在公鸡尾巴上拔几根毛，用布包上一个铜板，缝制好后插上彩色的鸡毛做毽子，收集各种花花绿绿的糖果纸，比赛在墙上飞糖纸，看谁的糖纸飞得远，然后一起挨着枕头睡觉。
　　 表妹的家就在外婆家的对门，三进深的二层房子，中间有个小天井。这是外公祖产的老房子，舅舅结婚时给了他。
　　 外祖父曾经是乡里的富翁，拥有土地与长工，还有帮佣，但是到了外公这代由于染上了赌博，加上外公好吃懒做，家产竟被败光，仅剩下这一套稍微像样的宅院。
　　 外公生了四个儿女，我妈是长女，舅舅是老二，承传了外公的秉性，舅舅也是个好吃懒做的种，靠着二亩田地度日。村里的人们看到舅舅那种懒样，长得又矮小瘦弱，没有一个肯把女儿嫁给他，一年年过去，眼看着他已经到三十岁，外公到处托人从外地介绍了一个长得比较端正的姑娘讨进来做了他媳妇，总算是圆了这门亲事。
　　 舅妈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二个男孩一个女孩，大哥继承了舅舅的模样，矮小丑陋，二哥象舅妈，高个子，模样端正，表妹最小，也最招人疼爱与喜欢。还在哇哇学语的时候，因为长得可爱漂亮，无论村子里的人还是外出遇到陌生人，总要抢着抱她去玩。
　　 二个哥哥疼爱着她，加上母亲的宠爱，表妹几乎没怎么干农活，每当我夏天清晨四五点在田里“双抢”的时候，表妹还在呼呼大睡，有时会在下午时分睡眼朦胧地拎一篮舅妈做的南瓜团子给我们当点心。
　　 表妹与大哥特别亲，知道大哥干活累，每每会偷偷藏一些点心给大哥，骄阳似火的夏天里，烧一锅清凉的绿豆汤准备着，暴雨的时候怕大哥淋湿了身子，会烧一碗姜汤等着他。
　　 其实表妹并不娇气，七八岁时就已经会做各种家务，她知道父母哥哥们辛苦，所以经常为他们做饭，洗衣服，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农村的家没什么像样的家俱，但也打理得干净整洁。因为顽劣与贫穷，表妹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而我因成绩不错继续上学。
　　
　　 二
　　 随着岁月的流逝，十六岁的表妹出落得婷婷玉立，身材颀长，丰满的胸脯高高耸起，象要裂开来爆浆的果子，泛着青春气息白里透红的皮肤，两条乌黑色的辫子扎着红色丝带，垂在细细的小腰上，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舅妈疼爱表妹，虽然穷，但也经常会扯一些花布给她做衣裳，无论花格子还是细碎花的布，到了表妹身上犹如孔雀开屏一样，美丽招人。
　　 表妹特别爱美，头发上的红发卡、玻璃丝带花样百出，那张红嘟嘟的小脸有一种娇嗔又夹着一丝纯真，黑眼珠扑闪扑闪，盯着人看时让人心里发慌。
　　 过年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年三十晚上，吃完年夜饭，讨完压岁钱后，母亲把一身新衣服和几粒糖果放在我的枕头边，预备着年初一一早起来穿，新衣与糖果寓意新的一年红红火火、甜甜蜜蜜。记得有一年母亲给我做了一件铁锈红的棉衣罩衫，欢喜得我穿了几天不肯脱下来给母亲换洗，而表妹的新衣永远比我多二件，矮胖的我，相比表妹，除了羡慕就是自惭形秽，虽然比她大二岁，仍然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转。
　　 小芹的身后开始经常有人跟随起哄，每当我和她背着箩筐去地里干活时，她的箩筐里不是多了什么东西就是少了镰刀之类，惹得她大恼。
　　 有一回邻村放电影《地道战》，一听表妹要去，小伙子们立马搬起长条凳子抢先为她占位置。放映完回家要走三里路，漆黑的夜晚风高云淡，四周寂静一片，只有桑树叶被风摇晃发出的窸窣声，路边的坟堆一个接一个象小山丘，泥路高高低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小芹打着手电筒拉着我高唱着儿歌为自己壮胆，一路几乎狂奔跌跌撞撞地回家，小伙子们就挡在后面为我们垫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谓郎有情妾有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芹喜欢上了邻村一位张姓的小伙子，英俊结实，小芹一见钟情，二个人经常偷偷摸摸约会，浓情似火。那个时候结婚对象只能由媒人介绍父母决定，自由恋爱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倔强的小芹全然不顾父母的阻拦与名声热烈地爱着张小伙。
　　 二哥外貌英俊高大，早早有媒人上门提亲，与相隔三里地的邻村一姑娘定了亲，大哥的长相实在不咋地，又加上舅舅实在好吃懒作，家境贫穷，所以这门亲一直说不上来，眼看着大哥也快三十了，托了几个媒都没有姑娘肯嫁，舅妈急得生了病，躺在床上几个星期还不见好转。
　　 有一天一个媒人提着糕点来看舅妈，两个人关着房门嘀咕了很久，媒人喜滋滋地出来，舅妈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晚上，小芹被舅妈叫进了房，出来时她眼泪汪汪，脸色象乌云一样，跌跌撞撞地掩着脸冲出了门，关起房门哇哇痛哭。
　　 原来，媒人说远村有一家人家生有两个儿女，家境也很贫穷，儿子一直娶不上老婆，就想要用女儿换亲，也就是让对方女儿嫁给大哥，小芹嫁给对方儿子做媳妇，这样两家亲事都解决了，彩礼也免了，舅妈一听这个办法，心里头舒展了一大半，想着好不容易托来的介绍，就同意这样嫁娶。
　　 小芹一听如雷鸣闪电般震惊，本想着与张小伙能恩恩爱爱结婚过日子，却突然晴天霹雳，来了这样一个令她发狂的消息。
　　 小芹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不吃不喝哭泣了几天几夜，想以死抗争，但舅妈坚决不松口。
　　
　　 三
　　 一个月后的一天，秋天的夜晚特别凉爽，小芹坐在河边“桥石口”（指河边用石条垒起来可以洗衣淘米的地方）天上的月亮很圆，映在河面水的中央，一圈圈的涟漪荡漾着，把月亮搅拨得晃晃悠悠，小芹出神着望着河中的月亮，心思翻滚，想着大哥的亲事，想着自己郎君的海誓山盟，有一万个不愿意从心头涌起，许久许久，小芹决定，答应母亲定的亲事，为了大哥的终身大事，舍身放弃张小伙。
　　 舅妈的病日渐好转，终于从床上起来了，对方商量着二个月后办喜事。家里开始张罗着各种准备。条头糕、青园子、红鸡蛋、染红了皮的甘蔗、花生、红枣、贴了喜字的一对热水瓶、油漆光亮的马桶，四条丝棉被……在菱湖上高中的我一有空就跑过去看看表妹，陪着她聊天，想着不管怎样她将成为别人的新娘，内心祝福着她。
　　 因为住校读书，我已有二个星期没回家了，第三个星期天，我刚从学校走了二十里路回到家，母亲告诉我：表妹死了！
　　 表妹死了！表妹死了！-----我惊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把碗中的水喷了出来。我以为我听错了话，瞪着眼睛望着母亲……
　　 我怎么也不相信我那可爱漂亮、聪明伶俐的表妹突然死了！
　　 “表妹是怎么死的？她到底怎么了？”我悲哀得不能自已，拉着母亲想问一百个问题。母亲拉着我坐下来，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原委。
　　 原来表妹虽然答应母亲定的亲事，内心却一直煎熬着，在痛苦中挣扎，放不下张小伙，两个人又偷偷约了几次会，张小伙的家是富裕人家，母亲看不起小芹家的贫穷，给儿子说了门亲事，女方也是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并且马上要订婚送彩礼，张小伙不敢违背母亲的决定，只能告诉小芹不要再见面。
　　 小芹此时发现自己已经怀孕，正想告诉张小伙商量办法，听到这个消息后如同雪上加霜，失望、悲愤、绝望交织在一起，回家躺在床上发呆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夜晚，喝了一瓶“敌敌畏”自杀了！等到舅妈早起发现的时候，身边就留下一个空瓶子，嘴角全是白沫，洁白的脸庞上还残留着二行泪痕……
　　 我悲哀着表妹的愚笨，也悲哀着农村与舅妈的封建习俗，没想到一个读过书的女孩竟然不懂得如何保护与抗争，也悲哀着自己无能，不能说服舅妈放弃那种不道德的婚俗。一个活生生的花季少女就这样随风而去，猝不及防，不知道舅妈是如何哀恸，在那漆黑的夜晚，小芹又是如何地绝望着犹豫着在一刹那喝下了那瓶“敌敌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