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翠琴出门买完菜，正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你爸晕倒了，我已经打了120。你马上去市立医院。”电话那头话没有说清楚就挂断了，也不知道是谁打的。翠琴打过去再也没有人接了。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大脑瞬间要炸开了。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严峻，脑子浮现出各种不祥的画面。她感到深深的无助，神情恍惚，双腿绵软无力。
　　 翠琴是80后，曾经是人们眼中最羡慕的一代。从小没有经历过饥饿，灾荒，过着“娇宠”的独生子女生活。她的父亲是小学语文老师，曾经教过我两年语文。有了女儿以后，不久妻子在一场车祸丧生，他便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女儿一有头疼脑热的，他总是嘘寒问暖，小心地呵护着，经常守在女儿的床边睡着了。
　　 如今老父亲已经退休，才六十多岁，身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三高”一样不少，翠琴知道这都是为这个家操劳的结果。为了女儿，父亲没有再娶，一直单身，这么多年在女儿面前既当爹又当娘，虽然很辛苦，但是看到女儿取得的成就，他心里乐滋滋的。
　　 翠琴大学毕业以后本来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但是她不安于现状，不满足于每月平平淡淡的工资，更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便毅然决然地辞掉了工作。下海打拼，继续从事服装设计行业，在打工的过程中认识了同事张远，张远为人热情大方，忠厚实在，俩人很快就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张远对翠琴的传奇经历感到不解，女朋友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工作不要，偏要来打工？张远来打工是高考落榜后无奈的选择，如今虽说在厂里工资也不低，是个出色的技术员，但是学历是他心中抹不掉的一块伤疤。
　　 翠琴是个要强的女人，学历高，人很聪明，学东西上手快，加上底子厚，很快就进入了企业的管理层，负责服装设计与技术监督，成了中层管理干部，收入一下子翻了两倍，令许多老员工羡慕不已。但是她对张远的感情没有变。两年后俩人便结婚了，为了事业翠琴一直不要孩子，因为她有雄心壮志——想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工厂。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天方夜谭，两百万的资金哪里来？至于一些流程，管理经验，她早已轻车熟路。关键是资金，有了钱，设备、工人、合作伙伴都不是问题，这两年她已经结识了不少生意上的朋友。
　　 当初提出这个想法，朋友们一致反对，就连一向“顺从”的张远都极力反对，唯独父亲大力支持他，将自己城里的房子卖了，加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再东借西借的，勉强凑齐了一百万元，还有一半的缺口，翠琴自己想尽各种办法终于解决了。
　　 2009年夫妻俩回到故乡A城，终于注册了属于自己的服装公司，租房，购买设备，招聘工人……一切准备就绪，机器开始轰鸣起来。一个规模不是很大的服装厂终于建立起来了。生意开始步入正轨，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妻子主外，丈夫主内。
　　 可是天不遂人愿，今年年初的新冠疫情导致服装出口业锐减，除了做口罩基本没有生意可做。疫情期间，接了一批百万元的订单，加工了一百万个口罩，打算出口美国，如果一切顺利可以赚到十几万元，可是由于美国对产品质量突然严格起来，深圳海关在检查时，发现质量不达标，扣下了全部货物，这相当于夫妻俩三年白干了。他们几天愁眉不展，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沉沉地躺在床上，一言不语。
　　 这多年，虽然也赚了近千万的资产，可是那些钱都用来买了房子，成了固定资产，手头上并没有多少现金。思来想去，翠琴打算还是让丈夫出去打工，年薪少说也有十五万，过日子没有问题。她自己在家带个已经读三年级的女儿。女儿很懂事，生得也很可爱，圆圆的小脸蛋，白白的皮肤，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上去像一个快乐的小天使。
　　 一场疫情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包括她的老父亲。以前老父亲每天早上在山间小路上散步，坚持吃降压药，日子过得也还舒坦。可是二月中下旬是中国疫情最严峻的时候，父亲是退休教师兼老党员，肯定要响应政府号召，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这样一来，他的生活规律全打乱了，每天除了和女儿通个电话，就是睡觉看电视，好在村里的干部知道他一个人在家，经常帮他买东西。按理说姚老师有退休金，女儿又孝顺，生活上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可是他是一个怪老头，既然那么爱女儿，为什么不跟女儿、女婿一起住呢？他说，距离产生感情。女儿给他在城里买了一处大房子，他没住几天就“逃到”了乡下老屋里。
　　 翠琴也没有办法，只好将房子空着，经常去打扫卫生。
　　 父亲最近也不注意锻炼身体了，经常忘记吃药，不知道听谁说的，吃多了降压药大脑会变得痴呆——他竟然偷偷地把药停了。血压噌的一下就上来了。这不，问题来了。
　　
　　 二
　　 “砰！”一声巨响，紧接着听见一阵紧急的刹车声。翠琴的电瓶车与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红绿灯交叉口呈十字形相撞了。电瓶车车头严重受损，小轿车车头也瘪了一大块。司机以为被撞的人没大碍，气急败坏地骂道：“急着去投胎啊！没看到现在是红灯吗？妈的！”
　　 当这位穿着风度翩翩的男司机下车一看时，吓了一大跳，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额头正流着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难道她……他看着她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老在心里犯着嘀咕。
　　 他不敢往下想，救人要紧，先报警，然后打来了120。交警赶到，现场拍照并调取了监控，确实属于电瓶车主闯红灯在先，小轿车没有多大的责任，但是人命关天，必须全力救人。
　　 “哔啵，哔啵——”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巧合的是翠琴也被送到了市立医院。父亲与她都被送到了脑外科急救，父亲的救护车前脚刚到，她的救护车后脚就到了。那个打电话的邻居王大哥就是我的表哥，他陪着翠琴的父亲来到了医院，手机却落在了家里。一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翠琴，感到非常惊愕。
　　 “怎么是她？”
　　 “你也认识她吗？她是出了车祸的。”一位护士说。
　　 “她就是这个老人的独生女儿。”表哥说。表哥他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建筑工人。翠琴家的事他经常跟我提起。
　　 “啊？！”那位护士大吃一惊，这下可麻烦了。
　　 主治医生刘主任，一看有点棘手，凭经验，他决定先救老人，因为老人最严重，不救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至于姚翠琴，另一组医生对她先进行相关检查，根据结果决定要不要动手术。医生为她进行了全身CT检查，除了右手小拇指骨折外，其余的部位只是皮外伤，额头有点淤血，腿部软组织有点挫伤，没什么大碍。
　　 “爸爸，我爸爸还在医院，我得去医院！”这是翠琴醒来的第一句话。
　　 “这不是医院吗？你爸爸已经进了手术室，是你爸的邻居王文军送来的。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王大哥呢？”她刚一用力，感到浑身疼痛，特别是小拇指疼得让她龇牙咧嘴。听表哥说姚老师出事了，我也去了医院。
　　 “他正守在你爸爸的手术室外。不要动，你右手小拇指骨折了。需要进行手术。”林小婷医生说。
　　 “撞我的那个人呢？跑了没有？哎哟……不行，我得去看我爸。”
　　 “姚翠琴，我在这儿！还认得好吗？”肇事司机从护士的背后突然跳了出来。
　　 “麻杆！”
　　 “一枝花！”
　　 “啊呀，原来是老同学啊！想不到我们以这种方式重逢了。记得小时候你老拽我小辫子……”翠琴激动之余脸上仍露出痛苦的神情。
　　 “老同学，你老公呢？”
　　 “他在外地打工，很远，在离朝鲜只有一墙之隔的长白山打工。如果没有大事，我不想惊动他，来回一趟多不容易，如果坐飞机光路费就要五千块。”
　　 “老同学，你放心，有什么事，找我。当初我们是一对冤家，现在以这种方式相聚也是一种缘分。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麻杆拍着胸脯说。
　　 “谁是姚大海病人的家属？”刘主任带着一身的汗味从手术室里缓缓地走出来，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八个小时。
　　 “我是！”翠琴答道。
　　 “我是！”麻杆也答道。
　　 “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在特护病房，需要人24小时守护。他伴有肺气肿，所以痰多，大脑不是很清醒，可能会在床上大小便，服侍的人要格外注意观察他的表情及细微的动作，一不小心就会出问题，轻则弄得一身的屎尿，重则痰多了，会堵塞喉咙导致窒息而死。”刘主任看了看他们俩，有点疑惑，难道他们俩是夫妻？
　　 “麻杆哥，让你去照顾我父亲，真是难为你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翠琴非常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位已经“发达”了的老同学。看样子，他比自己混得好多了。
　　 “放心，我李小虎说到做到，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关照。”麻杆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发了一张，包括护士和清洁工，还有我。名片上写着“某某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反正公司名字很长，没有人听说过，不过看样子来头还不小，可是有人一转眼就把名片扔了，我也不屑一顾地将它扔进了垃圾桶，但是他没看见，即使看见了可能也不会在乎，因为他包里这种东西实在太多了。
　　 “哦，对了！你的邻居王文军呢？”李小虎问。
　　 “他家有老有小，不可能一直陪在这里。救了我爸爸，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李小虎说完，径直朝特护病房走去。李小虎找到了姚大海的床位，先向表哥和姚老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开始工作。表哥千叮咛万嘱咐后便离开了。姚老师处在半昏迷中，肯定一句也没有听到。
　　 每当姚老师一口痰涌向胸口时，李小虎便紧皱眉头，非常为难地用纸接住他的呕吐物，他越怕，越沾到了手上。最后他把心一横：不行，我一个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太恶心了！
　　 “护士小姐，这里有护工吗？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有，我马上帮你联系。”
　　 一会儿，护工张大姐来了。这个体面的“高富帅”，总算抽身离去了。他摸摸口袋，似乎又瘪了一些，摇摇头，自信地笑了笑。
　　 一天之后，医院找家属催交住院费，翠琴这才知道麻杆已经走了。打电话给他，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热情，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人家肯出钱，翠琴也不好说什么。可是真让他交钱时，他总是推三阻四的，最后连电话也打不通了。护工张大姐因为无法兑现工资，也要离开。姚翠琴仿佛一下子跌进了深谷。钱，她手头上还是有十来万，这么多年挣来的钱大部分变成了固定资产，几套房子加几个门面及一栋写字楼。上次口罩的事又赔了一百万。这十来万，对于两个病人也是不经花的，幸好老父亲有医保。自己的病花不了多少钱，要是两边都请护工，那肯定是请不起的。本来还以为遇到了贵人，可是麻杆跑得比兔子还快。
　　 翠琴咬咬牙，决定提前出院去照顾父亲。好在，她只是小拇指骨折了，许多事还是可以做的。
　　
　　 三
　　 姚翠琴提前出院了，带着九岁的女儿张小宇守在外公的床边。可是一转眼就到了九月一日，开学的日子已经来临。这边老父亲要人照顾，根本离不开，那边女儿又要上学，真是左右为难，向孩子的老师说明了情况，老师说报名的事就免了。可上新课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不上学吧？这几天，张小宇一直跟翠琴挤在陪护的病床上，这里的环境也不好。可是将女儿一个人放在家里，她更不放心。
　　 九月二日这天早上，翠琴委托我暂时照顾一下老父亲，打算亲自送女儿去上学，中午让孩子在学校食堂里打饭吃，晚上再去接。本来，一切安排得妥妥的，可是一到上学时间，女儿却不见了，书包也不见了。姚翠琴心急如焚，女儿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啊？怎么有勇气面对张远啊？
　　 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打学校老师的手机，老师说，学校里没有看见张小宇……翠琴借了一辆电瓶车，忍着小拇指的剧痛沿上学的道路，一路找，一路呼喊女儿的名字。眼前一片茫然，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心怦怦直跳，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小拇指已经疼麻木了。泪水瞬间哗哗地往外流，一向刚强的她此时变成了一个柔弱女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前面突然围了一群人，旁边警灯不停地闪烁着，翠琴的心“咯噔”一下，紧张起来。她冲上去扒开人群，一看是个老人倒在斑马线上，地上流了一摊血。她暂时舒了一口气。
　　 “叮铃铃”，手机铃声响声，是班主任杨老师打来的。
　　 “喂，你是张小宇家长吗？张小宇已经到学校了，她是自己坐公交车来的。早晨你的手机下压着一张纸条，那是她给你的留言条，你没看到吗？”
　　 “哦，哦……谢谢老师！”翠琴的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她想起来了，早上是有张纸条从手机底下飘落下来，当时找女儿心切，时间一紧，她也没有在意。
　　 “这小家伙，懂事了！吓我一大跳！”翠琴自言自语，又惊又喜，还很后怕。
　　 电话铃再次响起，是医院打来的，她心里一颤。
　　 “喂，是姚翠琴吗？你女儿留了张纸条给你，她应该到学校了。现在，你父亲的病情加重了，你赶快回来！”
　　 “啊！”姚翠琴放松的心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她在想：倒霉的事为什么老是轮到我？而且还这么集中。她的小拇指已经没有了痛觉，眼前一片茫然，巴不得飞回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