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度对父亲很疏远，觉得小时候他对我太过严厉，使我没有感受到父爱的温暖，使我的童年过得孤独又苦涩。
　　 我曾一度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喜欢热闹繁华，喜欢一切膏粱厚味。
　　 在世间磕磕绊绊走了一段路程后，越来越喜欢独处，喜欢清静无为的自然状态。
　　 今天，父亲打电话来说楼顶种的菜长好了，要我去拿。我想起了从小到大的生活片段，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看似平淡却无时不刻在牵挂中。父亲和我，就像菜根与菜叶，本是一脉相连，却又常被我忽视。
　　 一个电话，推开了我记忆的栅栏，在绵绵不绝的秋日细雨中，像老牛反刍一样，拈几许往事放在嘴里咀嚼回味，一股如菜根的清冽与甘甜涌上心头。
　　 一
　　 父亲今年七十三岁，平时喜欢拉二胡、下象棋消遣。我喜欢音乐中的父亲，他拉二胡时就像换了一个人，身上的烟火气一下子不见了，不再是那个时而暴躁、时而忧郁的人。沉浸在乐曲中的他神采飞扬，胳膊和头随着韵律摆动，我就在一旁安静地听，希望那一刻谁都别去打搅他。当他暂时脱离现实，不再是谁的儿子、丈夫或者父亲时，他是安静祥和喜悦的。
　　 父亲下象棋时很有大将风度，每当他吃要掉别人的车马炮时，他就将手中的子对准要吃的子清脆一碰，然后把吃掉的子拿在手中把玩，那个姿势很潇洒。当别人拿着棋子冥思苦想，游移不定，脑门渗出汗珠时，他也不催，就慢慢地点上一支烟，怡然自得地用嘴吐出一个个烟圈。他下象棋在我们那条街上基本没有对手，有时让掉一个车马炮，街坊都赢不了他，这点让我很佩服。
　　 人过了古稀之年，随时都要面临失去。对自身来说，生命的活力在不知不觉间流失；对外界来说，那是耳畔频闻故人死，但见眼前少年多。
　　 近几年，父亲的同事、好友相继去世，几个孙子也上了大学，人在清闲中更容易落寞，他就开始在楼顶种菜。说现在的蔬菜不仅贵，而且还施化肥农药，自己种菜既可以消磨时光，吃着也放心。
　　 他种的就是萝卜、白菜、辣椒、葱蒜这些日常菜蔬。他经常跑到乡下去弄鸡粪，找喂鸽子的人弄鸽粪，这些菜在他精心侍弄下长得绿油油水灵灵，的确比菜市场的新鲜好吃。
　　 我们叫他别累着，他总有自己的坚持和主意，他是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的人。我想，每个人都有一套专属于自己的生活理念，别人很难去改变，只要活得开心就由他去。
　　 二
　　 我们姐弟仨，父亲对我和姐姐特别严格，对弟弟格外宠爱，重男轻女是中国的传统。从童年到少年的那段时期，是最不自由最受束缚的。我小时候只要一吃饭就喜欢喝水，他不允许喝，说边喝水边吃饭容易得胃病；吃饭不准说话，说食不言寝不语；走路要挺直脊梁，不准弯腰驼背，要不然就会一戒尺打在背上。每天要按时关灯睡觉按时起床，早晨稍有懒床，就会挨训。
　　 特别是小升初这一阶段，每次做作业，父亲手握戒尺在一旁督促，我很紧张，深怕答错答慢了他就一尺子打下来。我永远记得有次他出个题目：野鸡兔子49，100只脚在地上走，野鸡几只？兔子几只？我拿笔算，他一尺子打在我手上，呵斥道：这么简单的题目还用笔算？用心算！我当时心里只有紧张和厌烦，根本无心去算这枯燥无味的东西，就呆坐着，只想快点逃离。他看我闷坐着发呆，又一尺子打在我头上，尺子都打断了。我头痛欲裂，眼泪直流，却忍着没哭。从那以后，我一看到父亲就躲得远远的，也不和他说话。
　　 那段时间我心里暗暗憎恨父亲，希望他总是出差，不要回家。我也不喜欢回家，总有离家出走的念头。奶奶看我们挨打很心疼，常劝阻父亲：你对娃儿们这么狠，娃们长大后会恨你的。父亲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女娃以后在社会上生存比男娃要艰难得多，磨掉骄娇二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们长大后自会明白。
　　 三
　　 父亲除了在学习上对我们非常严苛外，生活中很少发脾气。记得我小时候很容易过敏，稍有不慎就发荨麻疹。有一年深秋，晚餐我吃了虾子过敏，整个脸肿得面目全非，痛痒难忍。父亲心急如焚，背着我急速地赶往人民医院。当时天已乌黑，又下着小雨，路很泥泞，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行在小道上，不小心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为了不让我摔下，他的膝盖双肘都撑在地面，手腕也崴伤了，衣服裤子全沾上了泥巴，趴在他背上的我却安然无恙。那天，父亲背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来回几小时，父亲没有停歇，也没有怨言。
　　 这个画面至今都珍藏在我心深处，我总是在记忆中一遍一遍地搜寻父亲当年的背影，当年的小路，当年的细雨，还有那个常常生病的我。每次回忆总能唤醒内心深处那份柔软的感动。亲情是扎在地下的根，默默地为我注入营养与能量，不知不觉壮实着我的筋骨。
　　 四
　　 读到初二，父亲也辅导不了我的作业了。每天吃完晚饭，他就到楼顶去拉二胡，避开母亲的唠叨。因为母亲总说父亲没本事，只会拿点死工资，不会想办法赚钱，日子过得很清贫。父亲从来不和母亲争执，只是沉默。
　　 八十年代末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那时父亲是商业局一个下属公司的部门经理，负责采购，一个品种就是一整车的那种。对于拿点微薄工资的普通人来说，采购是个油水丰厚的肥差。厂家为了稳定客源、联络感情，每笔业务都会根据销量给主管负责人相应的回扣，一般人都会欣然悦纳这笔额外的隐形收入。
　　 父亲第一次进货，就把厂家给的几千元回扣如数上缴，在公司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也被母亲骂了一顿。因为在当时拿回扣是彼此约定成俗心照不宣的事，是不用上缴的，你缴了，让别人怎么做？所以有人嘲讽，说父亲胆小怕事；有人讥笑，说父亲憨傻；还有人说父亲假清廉。但更多的是别人的赞同与敬重，觉得父亲为人耿直，值得信赖。
　　 面对毁誉，父亲只哈哈一笑。他常对我们说：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不该得的不得，不该拿的不拿，人活得问心无愧就好。还经常嘱咐我们：不管是对公家还是私人，都不要占任何小便宜。
　　 五
　　 父亲每次出差回来都给我们带零食、点心、水果，然后讲一路的精彩见闻。那年月没有银行卡、没有POS机、没有手机，出去进货的人都是带着整袋现金，这就增加了被骗被盗的风险。以前社会治安没有现在好，车站、码头、餐馆、旅店常有行骗的，有玩扑克、掷色子、装可怜等等说不清的名目，总之骗术花样繁多。骗子大多先以小利诱之，然后让人不知不觉进入圈套，从而损失钱财。有人稍一头脑发热、禁不住诱惑就会掉进陷阱。而父亲总能在第一时间识破这些骗术，使我对风趣、睿智的父亲很是崇拜。
　　 父亲的同事中就有一两个经常在路上中圈套损失钱财，其中一个和我家住同一单元，闲暇时他来我家和父亲下象棋聊天，问：怎么避免入局？父亲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你想别人的利，别人想你的本。你不贪别人的，别人自然也无法骗到你。那人又问：总不能一路视而不见吧，别人装得可怜兮兮，很逼真，怎么去识破呢？父亲说：只要身正心正，冷静观察，妖魔鬼怪自然无所遁形。
　　 有一次，父亲在汉口金家墩客运站遇到一离家出走的男孩，十五六岁模样，说家在松滋，和家人吵架后赌气到武汉来找工作，结果身上的钱被偷了，没钱吃住也无法回家，向父亲借钱。随行的同事说这男孩是骗钱的，一再提醒父亲不要受骗上当，父亲执意借给那男孩五百元，并叮嘱他回家后好好上学。那个经常被骗的同事好像终于找到了父亲的短处，也得到了心理平衡，回家后逢人就讲：老彭这么谨慎的人终于也被骗了！结果，没过几天，那男孩和家人从邮局寄来汇款和感谢信，并附带两瓶松滋名酒白云边，还要做父亲的干儿子。
　　 我当时问：您怎么分清一个人是骗子还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父亲说：凭直觉，看眼神。我一看那孩子和你们差不多年龄，就动了恻隐之心，就算被骗也心甘情愿。借钱给他也没打算他还，那孩子执意要留单位地址，我就留了。多年以后，我们都长大了，那男孩和父亲还一直保持着联系，有一年他到天门出差，还特意来拜访过父亲。
　　 六
　　 我最感恩的是，别的父母在满足孩子物质生活的时候，父亲给我们订了好多书报：有中国少年报、少年文艺、收获、人民文学、今古传奇、故事会等。是那些悦读时光让我学会了孤独与忍耐，不知不觉打磨了我坚实的质地，是书让我认识了眼前以外的世界，是书让我成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
　　 在我上高中时，父亲买了一本《菜根谭》给我。每当我颠沛在尘世的洪流中，迷茫困苦时，这本书就成了我的清醒剂、镇静剂，教我息妄以修真。一本好书就是一剂良药，时光流转，世事更替，我搬了几次家，好多书都丢了，唯有这本书一直在我的书桌上。这本书凝结着父亲无言的爱，只有用心去体会，用一辈子去读才能读懂。
　　 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多变的：童年是害怕和厌恶，少年是尊重和感恩，青年踏入社会后觉得父亲太过谨小慎微、安于现状、没有闯劲，还曾夹杂一丝不屑与不满；人到中年惊回首，又觉得父亲这一生算得上是成功的。当然，这种“成功”无关俗世名利，父亲的成功在于清醒自己的角色定位，活得淡然、干净、洒脱，活得有自己的风骨。
　　 他像菜根一样坚韧朴实：菜根深扎泥土，默默地从土地中吸取营养，再传递给茎叶花果；人们往往只关注茎的俊秀、叶的繁茂、花的鲜艳、果的甜美，却忽视了根。古人云：“凡种菜者，必厚培其根，其味乃厚”。父爱亲情就如这朴素的菜根，看似粗粝无味，细品却回味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