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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苏琴姑姑(散文)


作者:雪飞扬 举人,4701.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90发表时间:2020-09-23 13:27:47


   苏琴姑姑是父母的第三个女儿,四岁那年,计划生育一下紧得不得了,村里的大喇叭白天黑夜地撕扯着嗓子喊话。凡是第三胎生了女儿的,一律想办法送人,若不送人,已怀上第四胎的将强制引流产并做结扎,没怀孕的将强制做结扎。村里人,没有儿子的谁会甘心做结扎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观念可是根深蒂固的。
   母亲看着刚刚四岁,梳着两条朝天辫,仰着一张向日葵般小脸儿的小女儿,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父亲坐在门槛上抽旱烟,一锅袋抽完,咣咣在门帮上磕磕,从腰带上挂的烟袋里挖一勺,摁瓷实,再接着抽,一袋又一袋,袅袅的烟雾萦绕着父亲,从烟雾迷蒙中不时传出咳咳咳的干咳声。
   小队干部肖喜根闪身进来,催促道,春山,大队又刚刚开了会,让尽快把这项工作做完,咱队里就剩你家了,快点昂,最迟到月底,再不送人,公社就有专人派车来拉人直接送卫生院做流产并结扎了(此时,母亲已怀着弟弟)。
   父亲紫着一张脸,声音里不自觉地夹带着火药味儿,冲冲地说,这不早叮嘱了亲戚,为孩子找家嘛,哪有这么催命似的?肖喜根说,你也不用对我生气,这是政策催,又不是我催。顿了顿又说,其实这事要说难也难,要说简单也简单。说着凑近父亲耳畔,低声嘀咕。完了,说,村里人大都是这样的办法,不过就是应付一下政策,过后,谁家的孩子还是谁家的。又压低声音说,最好找本家的,孩子连姓也不用改……
   岭子南和南坡是两个自然村,都属于石官大队。
   经人牵线搭桥,属于鳏夫的八爷被选中。时年,八爷已五十岁,八奶已去世多年,已属孤寡老人。
   八爷把我苏琴姑姑领回家时,是作为一件大事来对待的。我奶奶、母亲、姑姑,及我们刘姓一大家子族人齐聚八爷家。支了大锅,像办喜事一样,吃了一顿大锅饭。苏琴姑姑被打扮一新,上穿红色条绒对襟外罩,下穿的确良黑、绿两色格子裤,这是那个年头非常时兴的打扮了。不知道苏琴姑姑被人抱的时候她的母亲是用了好法子哄的呢,还是她被那天的热闹、新鲜场面给吸引住了,反正那天,面对嚷嚷的一院子人的围观,苏琴姑姑并没有哭,而是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
   八爷笑呵呵地跟大家说话,亲切地拉着苏琴姑姑的手让苏琴姑姑叫人,这是你小姨,这是你桂枝姑,这是你兰琴姐……最后走到我奶奶面前,指着我奶奶说,这是你大娘,叫大娘。苏琴姑姑歪着小脑袋瞅了瞅,没有叫。奶奶却一把拉到怀里,说,七孩子(方言,漂亮的孩子或好孩子的意思),真乖。这大娘从此也就担当了娘的责任。从第二天开始,苏琴姑姑就被八爷领着到我家请奶奶帮忙梳头,后来熟悉了,她就自己来。那时,农村女孩头上常常生虱子,记得奶奶常常在梳头时给苏琴姑姑捉虱子。也不知道苏琴姑姑头上的虱子怎么就那么多,老也捉不完。奶奶不光给她捉虱子,还用篦子给她篦虮子,希望能为此让虱子少一点,让苏琴姑姑少受点罪。尽管奶奶几乎天天给苏琴姑姑捉虱子,篦虮子,苏琴姑姑依然嚷嚷着痒,我没有生过虱子,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但听说很痒,很难受。当苏琴姑姑又一次抓着头发嚷嚷着,大娘,我头痒痒时,奶奶便像很多农村母亲给女儿除头上的虱子一样,稀释了农药敌百虫为苏琴姑姑治虱子。
   八爷在准备接我苏琴姑姑的时候就跟我奶奶商量了,让孩子叫叔叔。在我们杨树拐村,越是觉得金贵的孩子,越是反着叫。比如,若是觉得孩子们特别娇贵,要娇养,便让孩子称呼父亲大爷、叔叔,称呼母亲婶婶等。我的同龄小伙伴们就有很多喊父亲大爷或叔叔的,而我母亲则喊我姥爷叔叔,喊我姥姥婶婶。八爷这是金贵这孩子,才让孩子这么叫的。八爷重新给苏琴姑姑取了名字——苏琴。多年后,我才知道,苏琴姑姑原来的名字叫换琴。这个名字包含着她父母的美好愿望——希望后面的孩子换成男孩子。
   晚上,苏琴姑姑开始找妈妈,但是也没有大闹,嚷嚷了一阵就睡下了,接连找了几天,也就罢了。从此以后,苏琴姑姑似乎就真正成了我八爷的女儿,我奶奶的侄女,我姑姑的妹妹,我的小姑姑。
   八爷家和我家住斜对门南北院,几步就跨过来了。苏琴姑姑几乎就是我家的一员,白天黑夜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我家,来我家梳头、玩耍。八爷不在家或者回来晚了便在我家吃饭。
   我记事时,苏琴姑姑就是个比较懂事的小姑娘了。我这个小不点天天撵着她跟她们一帮邻居小孩子玩儿。苏琴姑姑比我大三岁,我喊苏琴姑姑小姑姑。苏琴姑姑闷了,稀罕我时,对我好得不得了,美儿美儿喊我,声音脆脆的,如百灵鸟。如果她跟她的那帮小伙伴玩得正火热,我去凑热闹,她便会凶巴巴地轰我,去去去,一边玩去,别耽误我们的事!那模样,像是她们正在干着无比重要的事似的。
   不过,大多数时间,苏琴姑姑还是很稀罕我这个小不点的。很多时候都允许我跟着她参与她们的行动。记得有一次她们去一片废弃的养猪场玩儿,她们轻易就翻过墙进去了,而我无论怎么支高,怎么用手抓握墙上的石头、杂草也上不去。苏琴姑姑便又跳出来,弯下身子,让我踩着她的背上去。可是我上到墙头往下跳的时候还是摔着了,下巴磕破,流了很多血。苏琴姑姑急急地想从鞋底子上拔点线毛毛帮我止血,可是她刚好穿着一双亲戚帮忙做的新鞋子,拔不下来,她只好帮我求她的一个穿着旧鞋子的小伙伴。那个小伙伴说,她又不叫我姑姑,凭什么为她拔我鞋子的毛?苏琴姑姑说,她喊我姑姑,咱们是朋友,当然也该喊你姑姑了,那伙伴便让我喊一声姑姑,她再拔毛,我尽管疼得直流眼泪,还是不想喊,苏琴姑姑就催我,快喊姑呀!我只好带着哭腔喊了姑,那个姑才帮我从她鞋底子上拔了线头毛毛帮我摁在了下巴的口子上,止住了血。
   八爷家和我家住斜对门南北院,几步就跨过来了。八爷做了好吃的或者有亲戚带来了吃的,便派苏琴姑姑给我们家送。苏琴姑姑都把这看成美差,每次来我家送吃的,人还在街门外,声音便叮铃铃传来了,大娘,大娘,大娘,一叠连声的,仿佛有什么紧急的大事似的。一开始时,让我奶奶和母亲、姑姑她们颇为紧张了一下。当看到苏琴姑姑手里捧着的好吃东西时,便都笑了。奶奶爱抚地摸着她的头,说这孩子,赶紧拿家里有的好吃的往她手上送,一块饼子了,一把红枣了,一个核桃了,或者,一个软乎乎的柿子了……苏琴姑姑总是摆着小手说不吃,大娘,不吃,若是恰逢是她喜欢的食物,便言不由衷地伸手接了,若是真的不喜欢,便撒腿跑开了。
   当初,大队里的介绍人跟八爷讲,是不允许孩子的父母来走动的,怕孩子再闹着回去。事实上,苏琴姑姑的母亲算着苏琴姑姑差不多适应了跟八爷生活的时日便来看她了。起初是一个人,后来带着她弟弟。每次,苏琴姑姑都要闹着回去,那母亲便耐着性子哄劝。再后来,便时不时带苏琴姑姑回去住几天,有时候再送回来,有时候八爷去接回来。
   苏琴姑姑上小学了,背起她姨妈(我八奶的妹妹)用五颜六色的花布缝制的小书包,每天早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准时来到我家让我奶奶帮她梳头。奶奶坐在石条上,苏琴姑姑蹲在奶奶怀里。奶奶仔细地、轻柔地帮她梳理着发丝,碰到梳不通的地方,便噗的一声吐口唾沫在绣着的地方,再用左手使劲儿按着发根处,右手里的梳子小心地梳理。梳通顺了,便开始给发丝分股,编小辫。
   一双小辫一会儿编好了,光洁的额头露出来了,苏琴姑姑一下像换了个人。整个头发光亮光亮的,瓷实的小辫俏皮地翘着。待奶奶的好了二字一出口,苏琴姑姑便一下从奶奶怀里窜开,跳着蹦着,说大娘我走了!随着奶奶响亮的一声诶,一种特有的亲情的暖意便在清晨的小院里流淌。
   在我眼里,苏琴姑姑背着花书包跟她的同龄人上学的模样特别神气,苏琴姑姑也觉得自己很神气。每天回来便到我家告诉我自己今天学了什么。比如,我们今天学了aoe,我们今天学了iu……星期天的时候,她便自告奋勇要当我的老师。帮我找来能写字的石块儿,让我就着石板或者土地学写。她先示范一下,说,这样,这样写,我说我不会,她便用手捉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写一个便教我念。还没写几个,我就厌烦了,挣脱开她的手,呼地飞窜出去了。气得苏琴姑姑直跺脚,嘴里嘟囔着,你看你,不好好学习,看你将来上学的时候学不会……那样子,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慨。还不到四岁的我不知怎么居然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现在学会了,那将来还去学校干什么?我就不学,我要留着到学校学。苏琴姑姑不甘心,非想继续当我的老师,每天放学后便对我左哄右劝,常常把亲戚送的好吃的,甚至把小伙伴送她的舍不得吃的一个小糖球也送给我了,目的就是让我跟她学aoe,可是,我总是对她贿赂我的美味来者不拒,却对她要求我的学习坚决拒绝。正处在野的年龄,谁愿意被圈在那儿成半天学什么aoe呀!我还要赶紧去草丛里追翻飞的花蝴蝶,侧耳倾听树上的悠扬的蝉鸣,跟小伙伴们玩过家家,藏猫猫,还惦记着花妞怎么还没出来喊我呢!
   苏琴姑姑对我预想的学前教育终告失败。可是,她那因调教我不成着急上火、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一幅朽木不可雕也的愤慨却永远地烙印在我的心头,经久不衰地温暖着我,那是只有自己最亲的人才有的举动呵。虽然当时我是多么排斥,但在以后的人生里却化作一份纯真而经典的亲情让我反复咀嚼、回味。以至于后来,苏琴姑姑离开后的很多年,甚至直至现在,想起的瞬间,依然是感动。
   苏琴姑姑一年级没读完,就出事了。
   有次苏琴姑姑偷拿了八爷的钱,八爷训了她,她便趁八爷上地干活儿时跑回她家去了(两个村子仅相距三里地)。她母亲又亲自把她送回来。之后又出现过几次,不听话或者犯错的小事件,八爷只要一说她,她就跑。期间,她母亲送过几次,八爷也亲自去叫过几次。如此几番过后,便不来了。
   八爷为此非常失落、难过。曾数次到我家向我奶奶倾诉,跟我奶奶商量怎么把她叫回来。我奶奶她们说离她家这么近,来的时候又四五岁,记事了,她娘又经常来看……她的心是活的,根本就没有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人,所以,叫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八爷终于死心了,死心了的八爷,再有亲戚送来好吃的时候,还是会去给苏琴姑姑送,但是,她母亲每每都不再让八爷见到苏琴姑姑,总是找个借口让她赶紧躲出去,然后对八爷说,孩子不见你,我们也没办法。等计划生育政策一过去,她们就把苏琴姑姑的户口迁过去了。当初小队干部肖喜根帮忙出的那个“不过是走走过场,将来谁家的孩子还是谁家的”主意,已圆满实现。而留给我八爷及我们这个家族亲人的却是一份永远放不下的情愫。
   苏琴姑姑刚离开时,我很不适应。天天想她,吵着嚷着让奶奶带我去岭子楠找她。
   我二姑家是她们村的上边的一个小山村,每次去二姑家都要从他们村路过。那段时间,为了碰到她,我去二姑家格外勤。有次经过她们村的打麦场,远远看到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耍,立即吸引了我注意,我跑近几步,想看看是否有我苏琴姑姑。我一眼就看到了我苏琴姑姑,她站在那群孩子的左边,上身穿着橘黄色方格衫,下身蓝裤子,肩上甩着两条辫子。那身衣服、用红头绳绑着的辫子,那张稚气中略略透着倔强的脸庞,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几乎是本能地喊着,小姑姑,小姑姑!她明明也在看着我,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对我的呼喊无动于衷,我更加使劲儿地喊她,小姑姑小姑姑……为了强调我是在喊她,便又改了称呼,喊她苏琴姑姑,她依然只是直直地瞪着我,却不吱声。我差点就要急哭了。奶奶上前拉我时,我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了,边哭还边嘟嘟囔囔地嚷嚷着,我小姑姑,我小姑姑,我苏琴姑姑,她不理我了,不跟我玩了,呜呜呜……
   数年后,八爷选下新坟茔,举行仪式时需要儿女双全,过继的侄子算是儿子,还需要一个女儿。八爷带了礼品去岭子南找了苏琴姑姑的父母,他们总算同意苏琴姑姑过来参加一下这个仪式。这是她最后一次作为八爷的女儿出现在我们村。
   十多年后,八爷病重、去世,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女儿”。
   再见我苏琴姑姑,她已是衣着时尚,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苏琴姑姑在出门打工时跟同在一个工地干活的我家对面的邻居艾青成了好朋友,曾多次来艾青家找她玩。她穿着时兴的粉色西装、脚踏裤、黑色高跟鞋,一头钢丝烫让我再也找不到当年那双小辫子的影子。每次见到她都非常时髦,与我记忆中的土气、朴实的小姑娘的形象已经不搭边。
   她见到我及我的家人,从没主动跟我们打过招呼,即使我们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也扭扭头假装没听见。为此,我不知道失落了多少次,背地里叹息了多少声。为失去一个童年时给我留下美好回忆和温情的亲人、伙伴而难过。
   当年,像我苏琴姑姑这样的例子在农村比比皆是。在这些因为政策被临时送出去的女孩中也有终身没有再回到亲身母亲身边的,她们或终身不再与亲身父母相认,或认成一门亲戚逢年过节走动。无论是回到亲身父母身边,抑或是没有回去,或者终身不再相认的,都曾深深触动着某些人的内心深处,带来或深或浅的伤痛,留下不可能复制的亲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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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苏琴姑姑》这是一篇描写细腻、情感真挚的散文,作者以白描手法活灵活现的描写出了一个乡村女孩的形象,在那个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里,第三胎的女孩都要被家人送出去,以便第四胎男孩的降生。苏琴就是这样被父母送给八爷做女儿的。作者洞察女孩的内心世界,写出的散文以情感人,读来感慨万分。作者与苏琴姑姑相处的时光很美好,永远的留在作者心中。孩子们的内心是最纯净的,在这片净土上,她们的友情与日俱增。苏琴小时候天真、可爱的模样映入读者们的脑海,苏琴认真教作者学习的样子,朴实而自然,令人感慨!时光匆匆而过,长大了的苏琴不再是小时候的苏琴了,她变得陌生了。而作者心中的苏琴姑姑,一生也不会忘记。时光如流水,一切不能回到从前。那些以前快乐的时光仿佛依然在眼前,让人难忘!散文用朴实的语言描述了作者与苏琴姑姑之间的友情,人物刻画生动,人物心理活动描写真实、自然。读后让人感慨。欣赏佳作! 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永远红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923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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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永远红梅        2020-09-23 13:30:18
  问好雪飞扬,祝雪飞扬写出更多佳作,写作快乐!
永远红梅
回复1 楼        文友:雪飞扬        2020-10-14 10:25:13
  谢谢红梅亲的精心编辑。
2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20-09-24 12:22:35
  人物塑造越发活了起来,语言越发生动,主题越发厚重,赞,赞。
回复2 楼        文友:雪飞扬        2020-10-14 10:26:00
  谢谢山哥的鼓励,我永远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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