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究是没能挨过今年初冬。三个月前，因癌症去世了，虽然我们是医学世家，早有心理准备，可亲人的离世怎能不让人伤痛？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这么快就给我们领回了一个后妈，而且还是个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保外就医人员！
　　
　　 一
　　 父亲今年周岁六十八了，腊月的生日，按照我们老家的传统，虚两岁，可称古稀之年。我在本地最有名的老字号饭店泽厚园定了两桌，打算给老人庆祝生日。
　　 父亲从院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近十年了，作为他的衣钵传承人，我谨记他“未医彼病，先医我心”的教诲，钻研医术的同时，力求行事严谨，处事公正，从来不以院长公子身份自居，博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好口碑，马副院长即将退休，早有消息说我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选。
　　 事前我跟父亲做了沟通，打算这次让院里几位领导也参加，一来是表示一下对我工作的支持和感谢，二来母亲因癌症去世三个月了，父亲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不出来，连日常散步健身都免了，让他的老部下们陪他说说话，缓解一下郁闷心情。但是父亲没同意，说越是这节骨眼上越不能跟领导走动近了，避免有人说闲话，自己一家子吃个饭就行了。我想父亲说的有道理，咱们靠自己本事吃饭，何必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打电话退了一桌，就叫上姑舅几位至亲，说说话聊聊家常好了。
　　
　　 二
　　 过生日那天是礼拜一，我打算提前走一会儿，开车回家接他们，父亲说不必了，饭店离家不远，一般周一工作繁忙，各人自己过去就行了，你要有手术就别来了。
　　 我知道父亲一向以工作为重，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科里把我的手术安排到下午，这个生日很重要，平时我工作忙，难得跟父亲吃顿饭，这次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虽然事先作了安排，还是因为跟院长开会晚了半个多小时，将尽一点才赶到饭店。姑姑舅舅他们早都到了，坐在旁边沙发上围着父亲聊天，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看来相谈甚欢，我心里也挺高兴，连声说对不住了，院长开会实在是走不开，姑姑说院长不就是王忠臣嘛，那可是你爸的老部下，今天他也应该来贺寿的，还开哪门子会。
　　 父亲说凯儿（我的小名）本来想通知他的，我没同意，马上要提副院长了，咱们尽量避嫌。
　　 说着招手让我先坐下，他有话说。
　　 大家也都起身入席，按照规矩父亲自然坐中间主位，姑姑和舅舅分别坐他两边，其余的按辈分年龄依次往下排。
　　 姑姑刚要坐下，父亲摆手说小娟你往下坐吧，这个位子有重要的客人。
　　 “还有谁呀？咱们家亲戚都到了吧。”姑姑有些纳闷。
　　 我往四周看看，往年过节聚会十六人台正好坐满，今年没我妈了，多出了一个位子，是要给她老人家留着吗？想到这儿我不由鼻子微微发酸。
　　 菜上齐了酒也倒上了，父亲说再稍等一下，我去请客人。说着起身走到外边，敲了敲隔壁雅间的门。
　　 在大家惊愕地注视下，父亲牵着一位女士的手回来了。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女士叫张爱莲，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父亲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看来难掩心头的激动。
　　 全家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你先坐下吧。”父亲拉了拉身边的椅子对身旁这位女士说。
　　 “我就不坐了，晓静刚走，我们应该给她留副杯筷。”女士咳嗽了两声，说话的声音很平静。
　　 晓静是我母亲的名字。
　　 我这才看清，她一头银发，虽然戴着口罩，但可以看出来脸庞很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睛，眼光柔和明亮，穿着一件稍显褪色的黑呢子半大衣，像是七八十年代的打扮，看样子也有六十多了。
　　 “老李，咱们先敬晓静一杯酒，愿她在天堂安息。”
　　 说着俯身拿起桌上两杯酒，递给父亲一杯，摘下口罩喝完后，又端起空位上留给母亲的酒杯，洒在了地上，然后又给父亲和她自己的杯子里倒上酒，向着在座的亲戚们举杯说：“这杯酒敬大家，我知道在座的都是亲戚，没有一个外人，感谢大家给老李庆生。”
　　 “张爱莲是我以前的老同事，也是晓静年轻时的好朋友，从今天起大家就算见面了，我们岁数大了，也不再摆酒席领结婚证了，只是暂时住在一起。我们为晓静守岁三年，如果三年后我们都还健在，再请大家喝酒。今天就这样吧，我送送爱莲。”说完这几句话，父亲和这位女士仰头喝了杯中酒，携手走出房间。
　　
　　 三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父亲跟这位女士离开后老半天，房间里才有了动静。
　　 “李凯，这是怎么回事？”舅舅瞪大了眼珠子。
　　 “你妈刚走几天呀，这女的从哪冒出来的？”妻子小康盯着我问。
　　 “什么老同事，还晓静的好朋友，我怎么没见过呀？”姑姑皱着眉头仔细回想。
　　 “这人谁都不认识，别是个婚骗吧！你可得小心点李凯，现在尽是打着结婚骗老头儿房子财产的，提醒你爸注意！”舅妈急得直跺脚。
　　 ……
　　 一时间房间里像是炸了锅。
　　 “父亲的老同事？”我一时间也蒙圈了，从医大毕业后来市医院工作二十多年了，哪有我不认识的人？
　　 “我想起来了！”姑姑突然惊呼，“这个张爱莲好像是八三年严打时那个女杀人犯！”
　　 一瞬间，姑姑的话让热闹的房间冷静下来。
　　 “怎么回事？”大家不约而同地问道。
　　 “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当时人们说，咱们市医院出了个潘金莲，风骚美貌心狠手辣，追她的人排成排，好像是因为争风吃醋喝醉了酒什么的，杀害了别人的老公。”
　　 “什么？杀人犯！”
　　 姑姑的话引发了全场震惊。
　　 “哎呦，这可怎么得了！”
　　 “这种人怎么能进咱们家门！”
　　 “我的老天呀！我说这女人怎么这样能说会道的，还假惺惺给晓静敬酒，原来是个狐狸精进门，这一家子都会跟着遭殃的！”
　　 “姑姑，这是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严谨的父亲怎么会跟这种人有交集。
　　 “应该没错，我有印象。”姑姑看着我说，“那时你还不记事，我也就刚上高中，隐约记得你妈还为她的事跟你爸打过架。”
　　 我感觉瞬间如坠冰窟。
　　 “为什么打架？”我问姑姑，印象里父亲和母亲多年来一直相敬如宾，从来没见他们红过脸。
　　 “你妈年轻时可是个暴脾气，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后来性情大变，多少年没见她发过火，好像也是在张爱莲判刑事发之后。”
　　 “您知道具体的原因吗？”
　　 “后来他们什么都没说，我也没问，毕竟我那时高中住校，每个月也就回家一次，也就不太清楚了。”姑姑说着话，脸上很凝重的表情。
　　 “这事儿可得弄清楚了，姑姑你知道什么可不能瞒我们，李凯你得为爸负责……”妻子小康在一旁着急地插嘴。
　　 “闭嘴！”我一时急火攻心，冲她吼道。
　　 小康登时红了眼圈，拿起包起身离席而去。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父母为典范，从没有在第三人面前跟小康发生过争执，更何况是当众，不由心里懊恼万分。
　　 “凯儿，不是我隐瞒不说，你爸当年是医界新星，你妈是纺织厂的三八红旗手，都是人中翘楚，年轻时脾气都大的很，谁都不服谁，吵架拌嘴是经常事儿，家庭琐事我们也没放在心上，唯独那次俩人摔盘子砸碗闹离婚，赶巧我月底放假回家碰见了，隐约听见你妈说什么找破鞋去，很是难听，见我回来就打住了，我说嫂子干嘛呀这是，你妈一气之下说还不是为了张爱莲这个贱货，你爸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嫂子误会了，就把我推到自己房间去了，再后来就听说八三年严打期间咱们市出了个潘金莲，就是那个张爱莲，我问你爸妈知道怎么回事不，他俩都说小孩子别瞎打听，我也就没再问。”
　　 姑姑的一番话让我心里愈发发紧。
　　 “原来就是她呀！”舅舅和舅妈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吓我一跳。
　　 “当时召开全市公捕公判大会，我还去看了！”舅舅大声说，“胸前挂个大牌子，这女人可是咱们市的名人。”
　　 “啥名人，害死自己男人的狐狸精！潘金莲！”舅妈气得打了舅舅一巴掌，“凯儿呀，千万可别让她进咱家门，你瞧她说话那做派，一看就是个精明人，这种人可招惹不得，舍点钱财房产都是身外之物，你爸一世清名可不能毁在她手里呀！”
　　 一向爱财的舅妈居然能说出这话，真是出乎意料，可见这女人名声之恶。
　　 “我会好好了解清楚，各位长辈请放心。”我努力振作安慰众亲戚，心想这女人既然是市医院出来的，我一定能打听清楚，为了父亲，也要给大家一个交待。
　　
　　 四
　　 父亲的生日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这位张爱莲女士也只不过站了几分钟，连坐都没有坐一下，但是震惊了全场，短短几句话，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她谈吐沉稳，很有条理，满头银发掩饰不住那精明的眼神，先敬母亲再敬亲朋，不落礼数不怯场，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难不成像舅妈说的，早有预谋？但是我感觉不像，反而觉得她说话办事落落大方，让人有亲切感，她今天过来也只是跟大家见个面，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但是心底实在不能接受，毕竟母亲刚走了三个月，伤痛远未解除，父亲说要为母亲守岁三年，也算是尽了人道，可为什么要让这个女人现在进门？就算不摆酒席不领结婚证，也不妥当吧。
　　 难怪小康多事，我自己也想不通。
　　 所有人都想不通。
　　 当晚下班回家后我给小康道歉。
　　 她顾不得接受我的道歉，直接告诉我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知道吗，这个张爱莲八三年严打时，因为男女关系问题杀了别人的老公，被判死缓后来转了无期，蹲了三十七年监狱，现在是保外就医。”
　　 小康是市公安局财务科长，打听的消息自然不会错。
　　 “她得了什么病？”职业使然，我随口一问。
　　 “肺心病，据说是在监狱工厂做石棉手套，长年劳作累的，也算是职业病吧。”
　　 “她跟咱爸有什么关系吗？”
　　 “只知道她以前的确是市医院的，有名的院花，年轻时很漂亮，追求者甚重，跟咱爸算是同事吧，其他的没听说，怕牵扯到爸，这个不好随便打听的。”
　　 事关重大，当然不能随便打听，这事儿小康还是有分寸的。难怪父亲说三年之后再说，怕她是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跟石棉接触三十多年，肺部恐怕早已千疮百孔，还会影响到心脏，一旦发作起来可能导致呼吸衰竭，危险性极大。
　　 她说话的时候有咳嗽，而且戴着口罩，我说怎么感觉怪怪的，原来是这个原因。
　　 “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像咱舅妈说的，来分咱家房子财产？”小康忍不住说了自己的担忧。
　　 “应该不会吧，肺心病发作起来很危险的，咱爸说三年之后如果他们还健在再说，可能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可是她有孩子啊！会不会是有留给孩子这个想法？”小康说。
　　 “怎么回事？她不是蹲了三十多年监狱吗，怎么生的孩子？”这下我有些错愕。
　　 “她不是被强奸了嘛，应该是在杀人前怀上的，严打期间也没检查出来，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进去后才发现怀了孕，出来生完孩子一年后又回去服刑，据说那孩子是个傻子，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市四院里。”
　　 市四院是精神病专科医院。
　　 “还有这事？”我感觉这事复杂了。
　　 一个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而杀人的女人，可不就是蛇蝎心肠的潘金莲吗？一向严肃耿直的父亲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无论如何要跟父亲谈谈，这里面好像隐藏了太多秘密。
　　
　　 五
　　 我来父亲住的地方，张爱莲主动出去买菜了，说晚上就在这吃饭，陪父亲喝两杯。
　　 我知道她是有意回避，让我爷俩好好聊聊。
　　 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能看穿别人的心思。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父亲笑着说，“咱家就两套房子，各人住各人的，我的房子你也用不着，你的儿子我那宝贝孙子强强去了澳洲，也不会回来住，你担心什么？”
　　 “爸，你知道我不是个爱财之人，但是小康那要有个交待。”
　　 “你告诉她，我能活九十九，会一直住在这里，房子跑不了，这事且不用她操心，哈哈哈。”父亲爽朗的大笑也感染了我。
　　 “那您给我说说爱莲阿姨的事呗。”我鼓起勇气说。
　　 “陈年旧帐，本不想跟你们小辈说的，我现在是单身，有自由恋爱结婚的权利，你知道不？”父亲一副开玩笑的语气。
　　 “那当然是您的自由，我一个医大博士后能不明白吗，可我妈刚走了三个月，您就……”说到母亲，不由有些哽咽。
　　 “好吧，今天就跟你说说，要不然你过不了这个坎。”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你爱莲阿姨老家是承德的，医大毕业后分到了咱们市医院，咱爷仨可以说是校友，都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她比我小六岁，咱们都没接上头。她来的时候你刚刚出生几个月，那会儿你妈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天天累得臭死，还要按点跑回来给你喂奶，我在院里也是工作繁忙，成天加班加点的不着家，我俩都是要强的脾气，老是为了家庭琐事吵架，爱莲来了后分到咱们心内科实习，她是个有眼力的人，看我这么忙，就经常替我往家跑，帮着你妈看孩子做家务，你小时候那段时间大部分都是她抱的，她跟你妈投脾气，情同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