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敦煌，未及触摸他的脉搏细听他的心跳就挥手作别，像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只浏览了封面而不识其文字内涵。然而，“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却始终在我的梦中回响着。
　　 真想为他赋一首诗，却羞于乏有才情；想要对他说几句话，却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是赞美、歌颂、还是喟叹？似乎都不尽我意。任何语言于我来说都过于浅薄而表现不了他的厚重，以至归来一年都未曾动笔。
　　 我一直这样想——若是没有到过敦煌，就不足以谈论甘肃；若是少了敦煌，甘肃就没有了灵魂；若是缺少敦煌的历史，中华民族的史册就少了经典厚重的一页，世界历史文化因此而失去一抹灿烂的光芒。
　　 那么，去过敦煌呢？我才发觉自己缺乏智慧的语言，只会轻描淡写。
　　 身为甘肃人，多年舍近求远，辗转于江南、海滨，陶醉于奇山秀水中，当我第一次走进敦煌，方觉相见太晚。
　　 偎依在敦煌的怀里，聆听岁月的诉说，静听历史的讲述，你就不是置身在茫茫戈壁和苍凉沙漠，而是在广袤的宇宙或是无边而深邃的海底世界，你不再是一个伟岸的人，而是流沙中的一分子。他会告诉你，世间所有的物质利欲，强权富贵，终抵不过一捧黄沙，只有那种精神，才是永远不灭的。
　　
　　 二
　　 这就是鸣沙山吗？
　　 初秋的晨光，用光与影的艺术技法，勾勒出沙山起伏、迂回、逶迤、绵延的轮廓，柔和中透着一股刚气与韧性。沙坡的阳面是明朗的金色银色，阴背处如泼墨渲染，黑、白、灰调子构成了明与暗的完美效果。其时天空淡蓝清澈，白云如羽轻盈，与山前的绿色交相辉映，衬托出鸣沙山的古朴、沉静与厚实。
　　 走近驼群，这庞大的沙漠尤物，站着坐着都是一副安静的神态，任凭游人噪杂，表情依旧平静安详，仿佛红尘世界于己无关。我选中了一只自认为很漂亮的骆驼，毛茸茸的双耳小巧可爱，乒乓球般大的黑色眼睛闪着幽深的亮光，口鼻处毛色洁白，像蒙着一块雪白的纱巾。我小心地骑上去，领驼人轻轻动一下缰绳，骆驼就乖乖站起来。被骆驼高高托起的那一刻，莫名的兴奋，好似在山巅远眺，看到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世界，满眼新奇而舒然。
　　 不愧为“沙漠之舟”，骑着骆驼在沙漠行走，似乘船泛舟，随波荡漾；脚下沙纹，细细密密，如湖面涟漪。驼队犹如黑色长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仰望沙坡头，天山相接，有黑点蠕动、挥舞、跳跃，彷佛蚁群欲上云端。
　　 这是鸣沙山，我却没有听到他的鸣音，任凭游人如织，始终静默着，所有花花绿绿的人和物，在他只是一只蚂蚁，一个过客。许是看惯了风起云涌，阅尽了前尘往事，他才变得如此深沉淡定，从容不迫；许是他的妙音，只属于慧心之人，我们这些被尘俗染尽的人，充耳不闻罢了。
　　 风中驼铃声声。这声音，古老、悦耳、悠然，在黄沙大漠回荡，在古丝绸之路萦绕，仿佛每一个音符都跳动着中西文化融汇的文明。
　　 山坳中的月牙泉，像一位玉肌少妇，小鸟依人般静卧在鸣沙山的臂弯中，泉边草木丰茂，使得冷峻的沙漠有了一份柔情。想必是月牙泉的温情，安抚了鸣沙山的孤独寂寞，熨平了他暴躁多变的性格；而鸣沙山呢，以他坚实的体魄抵着洪荒之力，用宽厚的胸膛为月牙泉筑起了避风的港湾。
　　 有月牙泉的存在，沙漠就不会死亡。飞倦的鸟儿，疲惫的驼帮，千里跋涉焦渴难耐时，忽然看见这么一泓碧水，生命就获得了重生；哪怕是雄狮般怒吼的漫天风沙，也会因为月牙泉的清纯柔美而扼住杀气。看碧水中映着的蓝天白云，可想在月夜，“地上的月牙”怀中揽着天上的明月和繁星，沙坡上箫音凄清、磬声清明，如此意境，也许只有大诗人方能领会。
　　 不知是先有鸣沙山，还是先有月牙泉？这一刚一柔，不正是太极图中的阴阳两极、相生相克、缺一不可吗？这样想来，鸣沙山和月牙泉应该是生命共同体，因为只有生命共同体，才会创造出千古奇观。
　　
　　 三
　　 有人戏说甘肃——“一书，一面，一石窟。”这石窟，无疑当属莫高窟。
　　 当你沿着荒沙古道、循着古人足迹来到这举世闻名的石窟时，此刻你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偏僻，荒凉，没有人烟。一带白杨高大挺拔，枝叶一律向上，枝干银白，就连叶子也是青中泛着白色，它们在此到底站了有多久，只有石窟知晓。这些白杨树形成一道天然屏障，与石窟一同抵御岁月的风风雨雨，又像一列威武的戎装士兵，时刻提防外贼侵袭。
　　 前秦云游僧人乐尊，在三危山发现万道佛光后，就在鸣沙山北麓的峭壁上开凿第一座石窟，同时也刻进去虔诚的信仰。继他之后，法良禅师来于此，开凿了第二座石窟……从十六国、两魏，一直到宋元明清，据史料记载：一千多年间，这里石窟多达700余，至今保存完好的近500个，泥质彩塑2400余尊，彩色壁画4.5万平方米。
　　 至于莫高窟的发展延续，价值意义，引用下面两句话，想必是最精到的阐释。
　　 ——“慈悲的高僧教团，坚韧的商队旅人，勇武的兵卒将佐，世代的簪缨豪族，众生一心，于黄沙陡崖上，神工意匠，造此福田。”
　　 ——“信仰，化人间悲苦为醍醐甘露，导万象无常而迷途登岸，一心供养，滴水汇泉，恒成莫高百窟，息诸苦恼，终真庄严之境。”
　　 这便是莫高窟。每一座石窟，无不表现出建造者的虔诚和无穷想象，以及美好祈愿。无论飞天神话，还是民俗风情，细节刻画全都渗透着万象人间的好；无论散花天女，还是凡间素女，都用豪放的线条、明快的色彩表现出一种张力和女性共有的美。
　　 每一尊塑像，无论男身还是女身，形象非同于我们平时在庙宇看到那样程式化，而是像凡尘世界芸芸众生中的某一位，他（她）就是我们的身边某个人。从他们鲜明的形象和个性特征，你会忽然悟出一句话的意思——“心中有佛，看人即是佛。”其实佛就是人，人就是佛，人生本是一种修行，若是广结善缘，慈悲为怀，也便成了佛。
　　 有幸瞻仰九层楼中盘腿而坐的顶天立地的泥胎菩萨，好似你所仰望的，是一座宇宙，没有合适的语言能够表达你此刻内心深处微妙的触动，只觉得自己静止在那里，前所未有的放空。
　　 有人问，这里为何不见人供香火？这不是一句话能够解释明白。莫高窟中瑰丽多彩的壁画，记录着多种多样的佛经故事，山川景物，亭台楼阁等建筑画、山水画、花卉图案、飞天佛像以及当时劳动人民进行生产的各种场面等，是十六国至清代1500多年的民俗风貌和历史变迁的艺术再现，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状况，是中国古代美术史的光辉篇章，为中国古代史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形象史料。这里已经超脱了传统的宗教信仰，它是佛教艺术的宝库，珍贵的艺术精华，是属于全人类的。
　　 几曾何时，多少列强对其虎视眈眈，掠夺瓜分，使莫高窟在腥风血雨中颠沛流离。又是谁，拯救了莫高窟苦难的命运，使这块庄严的净土重生而光照千古呢？
　　 “如果有来生，仍守莫高。”——这是莫高窟的第一代“守护神”常书鸿先生的一句肺腑之言。生于江南水乡，天赋过人，留学法国，本来可以在繁华的都市生活优渥，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莫高窟，扎根于此。不堪的环境和生活现状，使本来志同道合的爱妻弃他而去。经历了悲欢离合，无论生活多么窘迫，环境何等恶劣，都丝毫没有动摇他心中的执念。常先生的到来，给莫高窟带来了春的生机，他开辟菜园，植树种花，院中鸡犬相闻，门前鸭子呱呱（鸡鸭是儿子从江南故乡所带）。常先生四处奔波，寻找补救脱落壁画和残损塑像的最佳良方，并创办了“莫高窟艺术研究所”……
　　 他曾在书中这样写道：“回想当年初来千佛洞，我常常赶着一辆木轮的老牛破车，几步一停的奔走于城乡之间漫长的沙漠道上——”
　　 这个曾经踱步在法国金碧辉煌的卢浮宫前的美术留学生，莫高窟就是他心中东方的卢浮宫，也是他生命的归宿。
　　 “人生是战斗的连接，当一个困难被克服，另一个困难就会出现。人生就是困难的反复，但我更不会后退，我的青春不会再来，但无论有多大困难，我的一生要战斗到最后。”——常先生八十八岁时所书，挂在房间自勉。他以如此的精神和斗志，把一生奉献给了莫高窟，在莫高窟的文化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
　　 莫高窟前静静的宕河，在岁月风尘中几近干涸，而常书鸿先生生前亲手栽植的树木却枝繁叶茂、高大参天，上面的每一片叶子，都寄托着先生的遗愿。对面的三危山下，长眠着一个不朽的灵魂，他如生前一样，日夜守望着，守望着他的爱人——莫高窟。
　　
　　 四
　　 汽车穿行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好似一直在原地奔跑，眼前的公路如一条无限延伸的细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静默横卧的远山，一律的黑灰色；地也是黑灰色，远看像铺遍了矿料残渣。贴着地皮的野草，如风干的牛粪一坨一坨散开，看不清草本来的颜色。头顶的太阳，宛若一只大大的白炽灯泡，白擦擦的光直扎人的眼睛，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强烈的灼热。
　　 游人走下车分散开来，全都成了一个点，汽车也成了一个点，人们即使敞开喉咙说话，听到的声音却如蚊虫嗡嗡。这戈壁滩，真是奇了，它既有强大的消音功能，甚至有浓缩万物的本领，无论多么庞大的物象，都会被它变成滩中的一粒石子。
　　 终于到了玉门关。远看玉门关古堡遗址，像一只土黄色的火柴盒搁在戈壁滩上，不闻幽幽驼铃声，不闻人喊马嘶叫，不见鱼贯而行的商队，亦不见来来往往的使者，只有一方城墙，在苍茫荒凉的大漠深处静默沉思。昔日的繁华早已化作烟云，只留下太多的悲欢故事，任凭岁月之河冲刷。
　　 身临其境，我才彻底领会王之涣的《凉州词》之意。玉门关的风，是充满野性的，春风只能望而却步。即使是八月初，这里的风也是清冽而放肆的。我刚下车，风就迎面扑来，肆无忌惮地摘掉我头上的帽子抛在地上，我笑着去追，刚要伸手抓住，又被他吹得在地上打滚，而且猛然掀起我的裙子，幸好我的手快，才免于尴尬。回头再看那帽子，早已被风抛到远处去了。
　　 走近四方盘，预备绕着城墙细看一周，风却更加的狂野而无礼，一个劲地撕乱你的头发，迷离你的双眼，甚而张开巨臂阻推你，使你每前进一步都很吃力……
　　 好个“烈性”的玉门关。古道烟云，烈风，烈马，烈士，碰撞着惨烈的战况，上演出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悲烈故事，留给今人去评说。
　　 距玉门关不远，昌安仓（河仓古城）和汉长城的残垣断壁，千百年来经历风雨剥蚀，仍然屹立在戈壁荒漠中，像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的忠骨，即使埋入地下，骨气却不会消融。
　　 我用目光抚摸着大漠雄关的残骸，寻找昔日的壮丽与繁华，搜寻狼烟烽火，金戈铁马……只见漫天黄沙、刀光剑影中，张骞、霍去病……班超，他们飘然而至。这块为之抛洒过热血的大地，哪怕走过上下五千年，终是他们的归魂处。
　　
　　 五
　　 “魔鬼城马上要到了！”
　　 恍惚中，导游的话惊醒了昏昏欲睡的人们，也打断了我的思绪。四顾车窗外，出现了非同之前的奇异地貌。一座一座的黄土建筑群和雕塑群，散落在青黑色地面上，越是向前，越是密布，有的像掀掉了屋顶的土墙，或坍塌，或完好。
　　 忽然出现一只巨大的乌龟，阳光下呈金褐色，造型、神态惟妙惟肖，如此乌龟大神，需要几千年才能修炼而成呢？
　　 紧接着，埃及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忽然横在眼前，人们惊叫起来、啧啧感叹，谁敢相信在这连飞鸟都看不见的戈壁滩上，竟然遍地可见世界著名建筑，就连天坛、布达拉宫等都在于此。阿拉伯恢弘的清真寺、草原上的蒙古包，凶猛的雄狮、威武的将军、开屏的孔雀；更有群组的砥柱中流、群鱼出海、丝路驼队……名目包罗万象，形态各异，多姿多彩。
　　 数列“远航的舰队”，一艘一艘舰船正在辽阔的大海上扬帆远航，乘风波浪，激流勇进。其庞大的规模和浩浩荡荡的阵容，好似把全世界的舰船都聚集在这里。你为之震撼，不禁想起“甲午海战”中的北洋舰队，那些沉入海底的战舰和爱国英烈，他们早已把自己站立成了雕塑；他们身后，是新中国三支强大的海洋舰队，日夜守卫着祖国的大门。
　　 天空蓝得奇幻，没有一丝流云，也看不见一只飞鸟，太阳似乎该外的毒，脚踩在黑灰色的地面上就像踩在热锅上。也许这就是“魔鬼城”的个性吧，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甚至声音也是静止的，每一座“雕塑”都静默无言，每一座“建筑”仿佛都是经历岁月的洗礼变得深沉而厚重。哪怕是站在最小的“土墙废墟”前，你都得象一只甲虫，抬头仰望。
　　 说是到了公路尽头，就是罗布泊——这是个神秘而让人想象无穷的地方。
　　 我想之所以把“雅丹”地貌称作魔鬼城，最主要的是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以及迷宫似的结构布局。远眺这神奇的地方，仿佛是暮色初降的华北大平原；在这一望无际的大地上，田野、河流、树木、农庄、牛羊、草垛、房屋、炊烟……朦胧之中，生机勃勃。
　　
　　 六
　　 敦煌几日，走马看花，观一斑并不能知全貌，因为，“敦，大也。煌，盛也。”
　　 临别时，我想带一把月牙泉边的黄沙回家作为留念，但掬起来又放了回去，我怕搁在角落久了会沾染上尘埃。他那么纯净，多情，他只属于这里的沙漠家园。
　　 我想捡一枚戈壁滩上的石子带回家，但犹豫再三便打消了念头。戈壁滩上的石子，是印着铁蹄、驼掌的文字，这些文字记录着人类恒古不变的历史故事，每一枚都属于史书，任何人都没有权利私自拆分，篡改。
　　 这里的一物一件，我一样都不能带走。我只能沉沉地在地上多坐一会儿，感受这块土地的温度。我放慢脚步，轻轻地走，我怕惊醒了长眠于与这块地下的英魂。
　　 我轻轻抚摸莫高窟的崖壁、大树，抚摸玉门关的土墙，抚摸着能够抚摸的一切；我凝眸这块土地上的一切，把所有的感动只留在心底。我真想在这里双膝下跪，向天地三叩首，来表达我对自然、人类以及这块土地的敬畏。
　　 敦煌，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都不会老，因为，你的精神千古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