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叮铃铃，下班的电子铃声一响，我们一群人就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走了走了，上街了，高门亮嗓的。也是啊，每天要在流水线上上整整十多个小时的班，站或者坐得腰酸背痛，手腕子僵硬，跟受刑似的，这一下班，解放了，哪有不好好活动活动放松放松筋骨儿的理儿？下班后到街上，或进网吧厮杀个昏天黑地，或随便进个烤店，要上一扎啤酒，几盘串，喝着冰镇的冒着白花花水汽的啤酒，吃着刺啦啦尚冒着热气，流着油的串串，嘴里边天南海北胡侃着。什么澳大利亚的大火了，S国新发现的传染性病毒了，王菲与谢霆锋一起在日本旅游了，科比坠机了，梅根哈利退出英国王室了，马克龙的老妻整容后年轻了，王梅的小鼻子忒好看，小雅的那张嘴挺性感……总是这样，没个主题，也没个逻辑，前面是乱七八糟的八卦新闻，后者就成了公司里女孩子们的鼻子嘴巴了。
　　 余一平还像往常一样塌拉着两只膀子，一副没吃饱饭、没精打采的蔫儿样儿，两只脚慢腾腾地噗踏噗踏往食堂的方向迈进，我看不过去了。走过去，啪一下拍在他的膀子上，好你个余一平，怎么总是这样不合众，是觉得自己多了不起还是咋的？余一平被我打了个冷不防，一激灵，趔趄了一下身子，一看是我，咧嘴笑了一下。
　　 我说，走，跟大家伙儿一起上街，干嘛搞得那么孤独，真以为你是独行大侠呀！便拽着他的一只手往回拉。
　　 不，不了，我还有事……
　　 去你的，总是有事有事，光杆司令一个，能有什么事？
　　 真有事，谢谢你的好意……他那粗粝黧黑的脸上微微漾出一片红，现出负了我的好意很难为情的羞赧神情来。这种神情不知怎么给我一种神秘的，甚至神圣的感觉，我不好意思再硬拽他了。
　　 余一平是我朋友。
　　 严格地说，可能也算不上朋友。一年前，我到这家公司就跟他睡上下铺，宿舍里一共八个人，基本上都是我们这般年纪的同龄人，只有余一平略大一点，其实也大不了多少，也不过大了三五岁而已，可他却像个老气横秋的老大哥般，从不参与我们，平时总是独来独往的，上班、吃饭、休息……开始的时候，我猜像他这样成家立业的人养活着一大家子肯定不容易，可能是压力所致吧，一来没心情，二来也怕花钱。后来我从他一个老乡口中才知道并不是这回事，他也跟我们一样还没结婚呢！光棍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就奇了怪了，既然这样，为啥那么寒酸呢？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地摊货不说，也很少见他买新的，每个季节也就仅仅两套能替换的衣物而已。一个杂牌手机，手机屏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看个微信都卡得不行，我几次说他，现在的手机又不贵，上一周班，可以买两部手机了。他说，能用，没坏，干嘛要换呢？真是太out了！哪像个没结婚的年轻人，分明是父母辈的做派！看看我们，哪个不是华为、苹果、小米，最次的也是vivo，它们配置超前，外壳光鲜，用起来流畅得像光。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啥玩意？同宿舍的人说可能他家里条件不好，或许是父母有病？或许是有需要供上学的弟弟妹妹？落后地区像他这样的其实也不稀罕。好了，我才不想去深究他呢！像我们这帮人哪个条件又会好到哪儿去呢？哪个不是来自农村，父母靠那几亩地讨生活，条件又会好到哪里去呢？一个个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管别人？不管了，还是紧追我那帮小兄弟吧，看看今天还要去哪里消遣去？
　　 二
　　 如往常一样，我们先去味美鲜烧烤城吃喝了一通。我今天喝得有点多，我们七个人，要了两扎啤酒，我一个人差不多喝了一扎。老实说，这几天我的心情有点不好。一切源于我那在理发店上班的女朋友佩佩。最近不知什么原因，她对我越来越冷淡。每次约她都说忙，没时间。完全不像去年我们刚认识时，只要我一开口约，她立马在电话里雀跃，我能想象出她那张有点婴儿肥的脸上是怎样灿烂的一片天地。
　　 从烧烤城出来，我们又到龙湖公园旁边的小广场露天KTVK歌，已经十一点了，大家还没尽兴，还在狼嚎一样吼唱着：我遇到一个女孩她长的是真可爱
　　 长长的头发
　　 大大的眼睛
　　 直接装入我的胸怀
　　 轻轻靠近她的身边
　　 慢慢的聊起来
　　 没钱你爱我吗
　　 她却大声对我说
　　 有钱就爱你
　　 没钱我宁愿自己
　　 口袋里空空我过不下去
　　 让我怎能爱上你
　　 有钱就爱你
　　 没钱我宁愿自己
　　 你有钱就把我娶回家去
　　 我会全心全意爱着你
　　 有钱就爱你
　　 没钱我宁愿自己
　　 口袋里空空我过不下去
　　 让我怎能爱上你
　　 很想找个
　　 好女孩跟我一起过
　　 金钱买来
　　 的爱情不会太过长久
　　 一起患难走过来爱才永恒
　　 在一个酒吧
　　 ……
　　 我推说还有事，先离去了。胖胖笑着推搡了我一把，说有事是假，去会你那小情人是真吧，我龇着牙白了他一样，扭身径直往佩佩上班的理发店走去。这里离她那儿也就三里路，我准备步行过去。
　　 虽然天已经不早了，路上的行人还不少，现在的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总是显得那么充沛，哪怕第二天要早起上班，夜里照样玩、吃喝到深夜。
　　 我的脑子虽然清醒，但脚步明显有点踉跄，让我想起人们形容哪个人走路七扭八歪的模样时，用像个醉汉。我此时就是这样，心里觉得我不是醉汉，又一想，喝了那么多，难道还不足矣称得上醉汉吗？想到此，我不觉笑了。
　　 啪一声巨响，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倒在地上。几十秒钟后，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被一骑着摩托车的外卖小哥撞翻了。他把摩托车支在一边，连忙来扶我，边扶边着急地问，没事吧，哪里有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没错，是他，余一平。虽然他穿着外卖服，带着头盔，整张脸也也盖得严严实实，但他的声音还是准确地告诉我他是谁。我在心里说，好你个余一平，真行啊你，难怪天天不跟我们一起出去，常常半夜三更才回宿舍，原来还有一份工作，在拼命挣钱哪！
　　 我动了动身子，除了被撞的右胳膊有点疼，右手外皮有点微微出血外，别的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在他的搀扶下利索地站了起来。他还在问要不要去医院，我说余一平，去你的吧，跟我还客气啥，不就蹭破点皮嘛，有那么娇气吗？不过，作为补偿，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摸着后脑勺，脸上又呈现出那种不好意思的羞赧表情来。咧了咧嘴，嘿嘿了两声，说，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我怎么觉得你怪深奥的，像个高人，请你把你的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为啥那么抠门，为啥这么拼命挣钱？
　　 他的脸上忽然变成一种神圣的、庄严的神情来，顿了一下，说，好，不过，你得答应替我保密，我至今还没跟任何人讲过……
　　 三
　　 我跟你们一样来自农村，上面有两个姐姐，按说我是不该出生的，当年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基本国策，你也知道是多么严格。据说，当年为了生我这个男孩，父母曾带着全家四处躲藏，还连累了在老家的亲戚。计划生育干部们曾给我姑家掀了房子的一角，给我舅家把粮食圈里的麦子全灌到布袋里用三轮车拉走了。我姑，我舅两家人埋怨得什么似的，说也不能因为你们要个儿子，就不让我们过时光了吧？接连辗转给我父母打电话让回来。我父母铁了心坚决要生下我，没理我姑我舅三番五次的电话催逼。
　　 我出生后两个月就回到了家乡，计划生育的上门要罚款，我父亲从容地打开门，说，要钱没有，要命拿走。计划生育干部看着家徒四壁的我家，再瞅瞅母亲怀中丁点大，正在吃奶的我，没吭气，走了。没几天，又来人把我父亲直接拉走做了结扎。同时把一张罚款单给了我父亲，说暂时没有钱不交，不等于一直不用交，这是基本国策，躲不过，必须交！
　　 印象中，父母用了好几年才把那笔罚单交清了。
　　 后来，父母就专心给我攒钱准备盖新房娶媳妇。父亲到建筑工地上打工，冬季工地上冻散工后，父亲就骑上那辆老式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糖葫芦，母亲则在家种地，还养了好几头肥猪。不得不说，我的父母在村里都是勤劳能干的人，按说家里的经济是比较宽裕的，可是我父母在花钱上却十分抠门儿，一毛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他们的衣服成年累月也不见添加一件。内衣、袜子都是补了又补，缝了又逢，我母亲的秋衣裤和袜子，被她补来补去，让你根本就看不出它的原色了，平时也从来舍不得诳花一分钱。
　　 我的两位姐姐虽然学习上还不错，父母也早早让她们辍学打工挣钱了，本来想让我好好读书的，按父亲的话说，男孩嘛，就该有志向，长本领，将来光宗耀祖呢！可是我对学习实在提不开兴趣，所以勉强混了个初中毕业证就跟村里的同龄人出去打工了。
　　 在我十七岁那年，父母终于攒够了给我盖房的钱，给我盖起了一栋两层半小洋楼。外面全部粘了乳白色马赛克瓷砖，土黄色琉璃瓦盖顶，明净得耀眼的不锈钢栏杆……
　　 楼房盖起来的那天，父亲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望着他的成就咧着嘴笑，黧黑的皮肤被打上金色的光芒，犹如一堵镀金的塑像，那副模样，经典极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以我家的楼房为标本，为到婚娶年龄的儿子盖起了楼房。
　　 父母开始到处给我叮嘱媒人为我说媒，并承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说这话时，父亲是有底气的，在我们村里，不但我们家的楼房是数一数二的，而且我们家的收入也是数一数二的。父母原本以为给我，他们的宝贝儿子说个媳妇根本就是个不费吹灰力的小事一桩。可是事实上却让人大跌眼镜。
　　 谁能想得到呢？在父母努力赚钱，盖最好的房子的同时，姑娘们的眼光也在涨，而且她们眼光见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父母辈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为我们积攒的资本。
　　 开始那几年，见面双方没意见后，女方便提出要三金，要小轿车。母亲一听就撇嘴，说，一个农村的姑娘家，要什么三金，小车，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父亲也觉得姑娘的条件有些过了。最主要他们也觉得我的年龄还不大，可以慢慢找。
　　 谁能想得到呢？姑娘们提的条件一年更比一年高。
　　 第二年就在三金、小轿车上加了十万元现金。接下来，一年一年往上涨，后来居然成了要往县城买房子，这一条差点没把父亲气蒙。你说家里的房子盖得多好啊，别墅一般，才住了不到十年，居然又让买楼房。她上下嘴皮子翻两翻话就出来了，说得轻巧，可是去哪儿弄钱呢？
　　 那年，眼看着我已经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了，父母更着急了。特别是父亲，拧成疙瘩的两道眉就没见他舒展过，嘴里边不由自主就哎哎的长叹。父亲的一声声叹息像一把把小锤子，时不时敲击着我的心肝锤子，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这声音提醒我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了，踏踏实实找个谋生的手段，好好挣钱，攒钱买房子……
　　 四
　　 我跟着村里几个同龄人来到了国际性的大都市W市，在餐馆里打工。我省吃俭用，想着早日攒够往县城买房的钱，找个媳妇，也就把戴在父母亲头上的愁帽摘了。一年半后，我就赞了七八万元，看着卡上的钱一月月增加，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按这个速度，就算不用父母的钱，两三年后，我也可以用自己的钱在县城买套地理位置较偏远的房子了。可是，还没等我从高兴劲儿里回过神来，冷不防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击倒了。
　　 那年春节前，W市忽然出现了一种传染病，这种传染病致死率挺高的。由于这种传染病潜伏期太长，所以全国都在重视的时候，已经非常严重了。我们餐馆也像大多数餐饮业一样，被勒令停业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呢，正在我买好车票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却出现了那种病的症状，我一下子就慌了。当天就赶往那些定点医院去检查，可是接连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排不上队，每家医院的病人都是人山人海的。那天，我夜里一点就起来去排队，谁知前面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了，等轮到我看医生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轮到我检查，医生也就是刷刷地开单子，查血、验尿、拍片子……每一项检查又需要排很长时间的队。好不容易检查完，也取不到片子，让第二天再去，第二天取了片子又说有问题，但不能确诊，只能算是疑似，让回家吃药。
　　 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大厅里忽然乱起来了。有人骂娘，拥挤的长队忽然乱了，后面的人使劲往前涌，前面的人有人被挤倒，后面的人踩到了前面人的身上了，一片哭爹叫娘声。在大家混乱中，我终于听清了事情的原委。
　　 那些病人有跟我一样有了症状来排队等了一天排不上的，有已经住院但是医生顾不上治疗的，有已经呼吸困难，不靠呼吸机就要断气却依然等不上呼吸机的，有明明很严重了却得不到确诊住院的，甚至还有的家里有人已经呼吸困难，出现病危现象了，还拿不到住院证的，还有的虽然已经拿到住院证了，但是由于没有床位只好坐在家里等死的……真是乱象种种，不一而足。
　　 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萦绕在我周围，我还没有结婚，父母就我一个儿子……无论如何我不能死！
　　 回到住处，同事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边收拾边议论疫情的事，大家都在传说着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由于W市的疫情严重，又临近春节，为了最大限度地抑制疫情的传播，W市将在24小时后封城。随着同事的嘴皮子上下翻动，我脑子里一下空白了，身子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要是晚了，恐怕买不到车票了……同事的话一下让我回过神来。我跳起来奔到我的床铺那儿，用极快的速度收拾着我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