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是大连人，如果说是，也只能算是半个大连人。因为，我曾默默在大连生活了十几年，像一只蜗牛，蜷曲在褐色的外壳之中隐居。我居住的地方不远处，便是浩瀚的渤海，只是，隔着一片低矮的丘陵。虽然看不见海，但却能够领略到四季的海风。夏季，它是潮湿的，冬季却凛冽无比。而我的家乡远离大海，那是一座干燥的城市，城市东隅十多公里处有一片高耸入云，连绵不绝的山峦。不过，居住在城市里，也很难看见群山巍峨，只是天气好的时候，可见远方地平线上一道逶迤的山影。
　　 所以，我对大连并无甚过多的印象。在我看来，它与我故乡的区别很简单，一座是没有大海波涛的城市，一座是没有崇山峻岭的城市。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来说，有山有水，可谓好地方了。即使不能二者兼而有之，拥有其中之一也是很荣幸的。中国古代有一部《山海经》，应该算一部古代地理著作吧。它对古代的历史、地理、植物、动物等都有所记载，是一部重要的文化典籍。然而，它又不是一部纯粹的地理书，内容无奇不有，无所不包，譬如其中就包含了大量的珍奇动植物。
　　 大连临海，海洋是生命的滥觞之地，所以海洋类动物就比较繁多了。尤其是海鸟、海鱼，数不胜数。闲聊起来时，大连海边渔村出来的朋友总是饶有趣味，滔滔不绝。出于对生命现象和种类的兴趣，我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其中，让我最关注的，是一种海鸟。
　　 据大连的朋友说，大连海边的礁石、沙滩上，常常有各种海鸟翔集，捕鱼捉虾，不亦乐乎！其中有一种海鸟的捕食方式与同类迥异，它们有鹤一样细细高高的腿和弧度美丽的细长颈项。它也在海边捕食，不盘旋、也不俯冲，而是静静地伫立浅水中，等待小鱼小虾之类游到自己脖颈长度的范围之内，轻而易举地啄而食之。
　　 这朋友很善谈，介绍的时候不乏形象地描述，手舞足蹈，配合解说，虽然样子有些滑稽。不过，这倒让我对它有了一个比较具象的认知。
　　 这种海鸟等待食物时的样子很是有趣，它一只腿兀立在不及膝盖深的海水中，另一只腿悬空蜷起，全身重量落在那只细长得令人担忧的腿上。有意思的是，它从不顾目盼兮，而是把长长的颈项偎依在自己身上，美丽的脑袋钻进整洁的羽毛中，双眼闭阖，恬然入眠，安然如居于万籁俱寂阗静无语的夜色之中。它会保持这种姿态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优雅身形倒映在海水中随着粼粼波光荡漾，令人痴迷。直到有鱼虾们从容游来。这海鸟才倏然双目睁开，窄长而尖利的喙闪电般割破水面刺入水中，准确无误地衔住一条鱼虾，然后迅速恢复原来的姿势，又一副恹恹欲睡慵懒的憨态。一连串的动作异常迅捷麻利，令人咂舌！除了几朵细小浪花溅落，一切都那样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朋友说，这海鸟的名字叫“穷等”。我初以为是“琼等”，因为“琼”是个美丽的词语。“琼”，本意是赤色的玉，引申开来指一切精美的东西。用在这鸟儿身上，似乎很是恰切。可朋友说，不是“琼”，是“穷”。我思忖片刻，方恍然大悟，不由得颔首称是。
　　 呦！多么美妙而又生动的名字！东北方言中，“穷”有“傻”、“憨”等表示“不明智”的意思，引申开来在时间意义上也表述“穷尽”、“长久”，乃至“持之以恒”或“坚持不懈”的意思。“穷等”，不就是坚持不懈地等待下去吗？
　　 后来，我查了一下资料，穷等学名是苍鹭，又称灰鹭，为鹭科鹭属的一种涉禽，是欧亚大陆与非洲大陆的湿地中极为常见的水鸟。不过，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穷等”这个称谓，就在于这个“穷”字用得好，惟妙惟肖，既表述了它的行为形态特点，也概括了它的性格和生命特征。由此，我也喜欢了这种水鸟。
　　 按照《圣经》的说法，是上帝创造了世间万物，换而言之，是上帝让穷等以这种方式生存繁衍。而达尔文告诉我们这源于物竞天择，不同的生存环境、生理条件决定物种选择不同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
　　 穷等的这种捕食方式一定符合它自身的生理条件和生存方式，有它客观存在的合理性。穷等们非“傻”亦非“憨”。倘若以这种方式等不到鱼虾，按照达尔文的“物竞天择”的进化论，它们必死无疑。在险恶的自然界所提供的逼仄如罅隙般的生存空间里，在以“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为主旨的惨烈物种竞争中，“守株待兔”的消极被动生存方式，必然导致一个物种走向灭绝，灰飞烟灭，其骨骼早就成为海底的化石，成为考古学家或者古生物学家实验室里凝固的标本了。
　　 然而，诡谲的是，没有一只穷等死于饥饿，反而繁衍生息、种族兴旺。由此，与其说这是一个物种的生存方式，毋宁说是生物适应自然维系生存的一种独特的技能或技巧，甚而至于，是一种生存智慧。
　　 二
　　 穷等雍容矜持优雅从容的绅士姿态，穷等勿急勿躁沉稳淡定的生活心态，让我不禁想到中国几千年前的一个老人，他的睿智始终让我景仰。他就是函谷关外那个挥就五千言《道德经》，然后在青牛背上渐行渐远的哲人。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自汉以降，大体上就剩下儒道两家了。儒家讲究干事业，“有所为”，甚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儒家自孔子以来始终秉持的一种人生奋斗理念，或者说一种社会担当精神。儒家提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儒家人主张“出世”，积极主动投身于社会大潮之中，寻求仕途等发展之路，甚至毛遂自荐，努力争取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李白有一篇文章《与韩荆州书》，他写到：“君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表达了渴望进入官场的强烈愿望，这也代表了整个封建体制下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
　　 这种不畏艰险，勇于担当的胆识和魄力，是一种古来有之的民族精神。中国古代神话中这种勇敢精神就初露端倪。譬如“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等等，都是“以天下为己任”，而向一种不可能宣战。
　　 孔子一生颠沛流离，也都是在为推介自己的政治理念而四处奔走。晚年他周游列国，便是一个明证。尽管常常被列国君主冷落，他依然车驰马骤，矢志不渝，这就是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精神。
　　 相对而言，老子则讲究“无为”。老子讲淡泊无为达到了一定的境界。无为无不为，绝不是为无为而无为，而是为有为而无为。无为是道家的一种处世理念和方式，是一种手段抑或一种途径，目的是为了有所作为，也是寻常所说的“道法自然”。于是，道家思想也成为一些封建知识分子的精神支撑。遗憾的是，无论积极“入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儒家思想，还是隐逸遁世追求无为无不为的道家思想，都只是一种思潮理念，抑或一种理想追求。甚至，没有一个道家中人真正完成从无为到有为的华丽转身，达到极尽善美、天人合一的境界，恐怕即使德高望重的老庄也没有达到。
　　 然而，穷等这种海鸟却历经数万年繁衍生息，在进化的漫漫长途中一代一代地践行着一种与自然和谐的生存方式。它们举止洒脱，行为倜傥，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处静观动，静动合一，如行云流水，似山光月影，一种高超的境界在蔚蓝的海水与斑驳的礁石之间徐徐展开。像诗行一样隽永、简洁。
　　 假若，我们把在海天之间飞翔盘旋往来觅食的海鸥呀海燕呀等海鸟，比作不辞劳苦周游列国的孔子，那么，穷等就像在壕之上尽享“鱼之乐”的庄子。
　　 三
　　 从审美角度来看，简单而纯粹的捕食方式在穷等这里变成一种艺术，一种行为艺术，一种生存艺术。
　　 同时，我们沿着这种绘画艺术般意象弥漫着的形象思维线索追索下去，就不难发现，这美丽的海鸟用自己朴素的捕食方式也在演绎从无为到有为深奥的哲学命题，形象而生动地揭示了无为的真谛，让抽象思维闪烁出幽幽的光芒。而且，它这番关于生命哲学的演绎，似乎丝毫不逊色于老庄玄妙晦涩的长篇大论。
　　 一种绝顶的聪明，而且绝对是大智若愚者的手笔。
　　 西周初年有一姜尚者，特有头脑，曾辅佐周文王、武王吊民伐罪灭殷建周，其人善于垂钓，传说还是直钩钓鱼，与穷等一样“愿者上钩”嘛。如果说，这种直钩钓鱼有种玄幻神秘的意味，那么，《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那个“空城计”可谓就颇有实践意义了。街亭失守，司马懿大军直逼西城，诸葛亮无兵御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大开城门，自己坐在城楼悠然抚琴。司马懿恐有埋伏，遂引兵退去。当然，这个空城计的故事是郭冲在注《三国志》时杜撰的，但却不失为一种战争智慧，可谓以静制动。无独有偶，古希腊的特洛伊战争，一个木马计也打开了特洛伊的城门，从另一角度表明了动与静之间的辩证关系。
　　 思维进行到这里，我们应该捕捉到一个灵感，一个在人们思想中时隐时现、徘徊纠结的心灵信号。这里很有一种佛家“空”的境界，让人品尝到一点点仿佛“觉悟”的味道。
　　 中国古代佛学思想有南北两派。南派代表是慧能，主张“顿悟”，北派代表是神秀，主张“渐悟”。他们的分歧可以从两则著名的偈语来感悟。神秀云：“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寓意禅是一个渐悟的过程。慧能则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意谓万事皆空，何须刻意为之？毋庸置疑，蕴含更深了一步，境界也更高了一层。
　　 这里不是谈佛说禅，而是来体味其中的哲学味道，是用思想的触角去摩挲和感受人类思维的温暖和哲学的惬意。二者不是很有无为无不为的道家意境吗？佛道两种世界观在思维上惊人的相似之处，让我们不能不喟叹，哲学确实是对人类最高智慧的凝集和淬炼。
　　 时空浩瀚，无论自然界还是人类都在用自己的生存方式加工创造自己的生存哲学，而这些经理性缜密概括出来的抽象思维又是何其相似，像树干衍生的枝桠枝叶与江河主流溢出无数蜿蜒的分支，在二维图形中的痕迹如出一辙。而正因为如此，无论滥觞于长江流域还是两河流域，不管发源于地球的东方抑或是西方，全人类的文明虽然历经艰难坎坷九曲十弯，却始终很微妙而缄默地朝着一个共同的指向。
　　 四
　　 作为思想，我不反对儒家，也不偏倚道家。但是，从穷等的角度来说，我便更倾心于道家。这也是我对穷等这种动物喜爱的一个理性因素。不过，细细揣摩，我之所以钟情于穷等，其实，还应该有着情感方面的因素。
　　 有人说，老庄学说是雌性哲学，犹如一个女子，透露着温婉、含蓄和阴柔的气质。那么，似乎我们也可以据此把孔子的儒家思想视为“雄性哲学”，它总是那么慷慨激昂，大气磅礴，洋溢着“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
　　 而我喜欢女性，准确说，喜欢那种“静”的女性气质。包括安静、恬静、贞静、娴静等等，我常常把这种“静”的状态纳入到美的范畴，认为静就是一种最基本的美。换而言之，它是美的基点。如果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一个背景之中，一个在舞蹈，身姿曼妙，一个端坐，蹙眉凝思，那么，我注定更欣赏后者。因为，静是女性的原始状态，也是本质属性。当然，我并非否定那个舞者的摇曳之美，只是更陶醉于那种宁静的氛围，甚至神往。由是引申，我喜欢稳重的山、平静的水，喜欢和平和谐，喜欢默默饮茶、思考，喜欢淡淡一笑、眸子一瞥……一个静谧的世界总是令我心往神之。
　　 老庄思想往往就流露出一种迷人的恬静，让人因之柔软、舒畅、自由、惬意，乃至于忘我。
　　 海天之间，无数种鸟儿飞来飞去，盘旋俯冲，喧嚣而匆忙，它们努力向大自然寻觅抑或求索生存的契机，甚至互相竞争，抢掠食物，表现出一种顽强而勇敢的生存信念，这是它们本能上的“英雄主义”。此时，穷等呢？它独伫海边，如一块俏丽礁石卓立，更多地处于静默之中，体现一种温婉平静之美。那是一种多么淡泊而又执着的贞静！在大自然中呈现出另一幅静美的生命图景，令人赏心悦目。
　　 穷等似乎颇得道家意旨，也更注重对哲学的践行，笃定于海天之间那份忠贞不渝的守候。尽管如此，穷等仍然是飞鸟，有一双美丽而矫健的翅膀，飞翔依旧是它生命的主题。那种礁石浅水上的优雅觅食，似乎更像飞翔之中的一种小憩，一次休整，抑或一个隐遁。更多时候，它们盘旋在海天之间傲慢地逡巡，与其他海鸟一样抖擞羽翅。只是，从不加入捕食的行列而已。
　　 这给我们又提供了一条深入思想的路径。
　　 我的故乡有座名山，山里有座名塔，塔内有位坐化的著名道人。塔上的题词是“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龙总是搏击长空最终还是要归于大海，鹤常常流连水面却把天空视为故乡。儒家以龙自称，道家以鹤自谓。由是观之，道家也极度渴望驰骋天空，而且这种驰骋被他们当成生命的本质和本原。这里，似乎暗喻儒家与道家并非思想对峙，水火不容，倒很有些相生相存，水乳交融的意境。这似乎更加说明，人类的哲学思考从没有敌对过。“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便是生命的自由与善美。
　　 那朋友是个快乐的人，他也欣赏穷等生存技巧，所以才会饶有谈兴，眉飞色舞。只不过，他更醉心于穷等怪异的行为方式，也表示出一种类似于不可理喻的狐疑。所以，讲述结束后，他会面带笑意地摇摇头。那不是表示否定，而是不解，一种因惊异而发出的赞叹。
　　 是的，我们应该揄扬穷等，对它这种精妙的生命方式表示歆慕和赞许。
　　 其实，大自然本身就是一种哲学，关于生命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