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晌午已过，俯身在缝纫机上的凤仙依然忙碌着。自从儿子死后，她就把摆在圩镇老百货大楼前的缝纫机搬回了家里的小卖部。虽然生意没有以前好，但回家里除了照看小卖部，还可以照看未成年的孙子和孙女。
　　 圩镇老百货大楼前的裁缝摊，往前退一二十年，生意非常兴隆，逢年过节，老老小小，谁不做身新衣服啊？凤仙的裁缝摊在鼎盛时期，可算是名摊。她的摊前，除了缝纫机，还有三个大大的手提竹篮子，其中一个放满了待做的布料，另外两个放满了已做好待取的衣物。而别的裁缝摊只有一个竹篮子，还时常装不满。家里临街的两层楼和小卖部，就是她靠手中的一把剪子、一条皮尺和脚下的缝纫机转出来的。
　　 随着时代发展，时装店取代裁缝店而遍及大街小巷，从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成品时装，不但式样新颖，而且价廉物美。再后来，网店的便捷购物，导致许多裁缝店逐渐被淘汰了。但老百货大楼前的裁缝摊，一两个、三四个地依然还在。虽然没有了从前那么好的生意，但依然还是有需求的，比如，网上新买的衣服，大了需要改，新买的裤子要卷裤边，半旧不新却不舍得扔的衣服需要换拉链，脚汗大的人还需要经常换鞋垫……
　　 凤仙虽年岁渐高，但手脚依然硬朗，依旧让缝纫机转着，除了改裤脚、换拉链、钉纽扣之类的小活计，也时常有老主顾、或者特殊体型的客人拿着布料上门做衣服。街坊邻居劝她让缝纫机停了，守着小卖部、加上偏屋的租金，也够她与孙子、孙女用了。凤仙却高低不同意，说，只要我活着，缝纫机就不会停。
　　
　　 二
　　 凤仙的娘家，是距离圩镇两百多公里远的一个偏僻小山村。
　　 风仙十岁时，跟着大人到圩镇给姑外婆拜寿，见识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从此心动了。
　　 还不到十六岁凤仙便出落得有模有样，引得村里村外的小伙子白日夜里地在房前屋后转，不断托媒人到她家提亲。凤仙的爹妈给她物色了几个家底厚实、长得也不错的男方，但凤仙一个都不见，爹妈逼急了她就一句话：我不嫁人，哪个要嫁哪个嫁。
　　 直到十九岁时，凤仙成为村里的老姑娘了，爹妈才弄清楚原来她是想要去圩镇。着急的爹妈赶紧托圩镇上的姑外婆给牵线搭桥，耐何芳华虽在，却错过最佳相亲时段，大户人家挨不了边，最后只找到镇上的一户菜农家。这户人家不但家底薄，还人口众多。爹妈两个，四个儿子一个姑娘，介绍给凤仙的是最小的儿子贺老四，小名毛揪，其它儿子都成家并分走了绝大部分菜地，只剩下幺儿和幺姑娘。
　　 凤仙与毛揪只见了一面，便决定要嫁了。除了他家在镇上，最主要的是人长得不赖，身子敦厚。别看毛揪只会种菜，但家里两个老的已经明说，临街的老屋将来是他的，老话说得对，父母总爱幺儿嘛。
　　 凤仙出嫁时，娘家就只陪嫁一台缝纫机，进门时毛揪的爹妈一脸的不高兴。他们哪里知道，就是这台缝纫机，加上凤仙打小跟着裁缝舅舅学的手艺，今后将养活他们幺儿家几代人。
　　
　　 三
　　 进门没几天，凤仙便将贺家的人全部认完。老大主要靠在外做点小买卖过活，老二在工地上是一个小包工头，老三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种菜，平常各自忙，有事才回家。凤仙与毛揪成一家后，除了与两个老的一起住，还有未出嫁的小姑子毛幺。
　　 毛揪的爹从不下地，都是妈在地里忙碌，因为早些年他是村里的保长，从来不干活。凤仙嫁进来前，家里的孙子孙女就有好几个了，但他唯独只疼爱老三家的大闺女，每天不是牵着就是抱着，到处去会老朋老友，也不怕把他总穿着的那身白绸衣弄脏，反正有人洗，一天换一套。
　　 凤仙问毛揪后才明白，原来是神仙街上的老神仙给毛揪的爹讲，老三家的大闺女从面相和生辰八字看，以后会是吃公家饭的人。凤仙心想，老东西真是迷信啊，看来必须让毛揪加紧在自己身上耕耘，说不定自己生出来的仔也有吃公家饭的面相呢？得把老东西诓好，谁知道除了这几间老房外，还有没有其它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呢？
　　 毛揪听凤仙的话，因为她不仅会种地、会用缝纫机给他做新衣服，还会做好吃的饭菜，夜里在被窝里将他服侍得也很舒坦。时间一长，大家都叫毛揪耙耳朵。
　　 春天来的时候，凤仙生下了头胎，是个儿子。毛揪笑得嘴都合不拢，给儿子取名叫贺大强。
　　 “你就不兴整个文化点的名字，贺大强太土了。”躺在床上的凤仙垮脸对毛揪抱怨。
　　 “凤仙哦，你这次就听我一回吧，一直都是我听你的，娃儿的名字土气好带长大。”毛揪伏下身子亲了一口凤仙的脸，轻声哄着她。
　　 凤仙转念一想，毛揪作为家里的幺儿，一直都是看爹妈、兄长的脸色行事，这回好了，把扬眉吐气的机会放在儿子的身上，于是听了他这回。
　　 大强半岁时，还没等到找算命先生看是否有吃公家饭的命，毛揪的爹便驾鹤归西。大强虽没能得到爷爷的宠爱，但从此家里是凤仙说了算，大强的奶奶、小姑毛幺都不是有大主意的人。
　　 “我收摊时看到毛幺的对象拉起一个婆娘在凉粉摊前吃凉粉哎。”凤仙对刚从菜地踏进家门的毛揪说。
　　 “你不会看错了吧。”毛揪脱下沾着黄泥巴的胶鞋，对儿子做了一个鬼脸。
　　 “没看错，三嫂也看见了嘛。”凤仙说着，将最后一口鸡蛋羹塞进大强的嘴。三嫂也在百货大楼前摆缝纫机。
　　 “我早就跟她讲过，这个人不是啥好货，她不信，还非要跟他，我看这回不能由着她了。”毛揪边洗手边说。
　　 “赶紧给毛幺说了吧，重新给她张罗一个，真是憨得很。”凤仙把儿子用背扇背起，准备做晚饭。
　　 “要得，你跟她说，她听你的，我当哥的不好开口说这种事。”毛揪接过凤仙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大口。
　　 毛幺听凤仙说她的对象背着她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死活不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蹲在堂屋门口。可不信又怎么办呢，三嫂和幺嫂都看到了，她一边在心里底咒骂着那个花心的男人，脑海里又不经意地浮现起两人在菜地边、瓜棚下、放电影的露天场坝里约会时的各种甜蜜。
　　 一个月后，她还是与那个花心男人断了，并答应与其它男人见面，不到半年便将自己匆匆地嫁出去了。
　　 毛幺出嫁没多久，大强的奶奶突然腰痛，没多久便找大强的爷爷去了，这回毛揪更听凤仙的话了。
　　
　　 四
　　 大强两岁时，凤仙又给毛揪生了个闺女，取名叫小玉。儿女都有了，毛揪在地里干起活来有滋有味。日子随着凤仙的缝纫机转着、大强和小玉一天天长大、地里的菜收了又种幸福地流逝。直到小团圆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家的祥和。
　　 团圆的名字还是凤仙取的，意为要这个闺女后就去做结扎手术，不再要孩子了。小团圆生下来时，白白胖胖，两个眼睛大大的，老惹人爱了。可随着一天天长大，却不像大强和小玉一样，该说话的时候不会说，走路也是两岁多了才走稳的。这下急坏凤仙两口子了，抱着孩子没少跑各大医院，但医生的诊断都一样：脑瘫。
　　 小团圆不会说话，连一声爹、妈都不会叫，毛揪和凤仙心里痛啊，打小到十二岁，两口子就这样一把屎一把尿的服侍着小团圆。十三岁的时候，小团圆像姐姐小玉一样身体开始发育，月经来了，这下老遭罪，她不会像姐姐一样自己会收拾呀，凤仙没办法，只得长期给她用尿不湿，瞅空给她换。
　　 这天，因为大强逃学，毛揪又被老师叫到学校。这孩子不爱读书，毛揪骂过、打过都没用。凤仙收摊回家时，看到毛揪正用通火棍抽着跪在地上的大强，大强哇哇哭着却没躲闪，小玉和小团圆站在一旁看着不敢吱声。
　　 “把他打死了又能做哪样？”凤仙扔下手中的提篮去夺毛揪手中的通火棍，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打死算球，这个烂私儿，天天逃学，害老子被老师骂。”
　　 “大强，还不快滚开！”凤仙从毛揪手里夺下通火棍后对着儿子叫。
　　 “怪不着别个，你自己身上就没有几滴墨水，大强自然不爱学。”凤仙抢白毛揪。
　　 “关我哪样事？你看三哥家的大姑娘成绩那么好，三哥还不如我识的字多呢。再看看咱家小玉，小玉的成绩就不错，奖状都得好几张了。”毛揪辩驳道。
　　 “那你天天打也不是个办法，不想读就不读，大不了以后不吃读书人的饭，哪里还找不到事给他做！”凤仙看毛揪居然顶她的嘴，便急了，大声吼着。
　　 小团圆被这阵势吓坏了，一边哇哇哭着，一边尿湿了裤子，小玉赶紧牵着她回里屋换。
　　 初中没有读完，大强再也不去学校了。无法，凤仙将临街的房子收拾出一间，开了杂货铺，就让大强守着。大强过得自在极了，每天早上起来，把家里的录音机开到最大音量，边听着流行歌曲，边打扫杂货铺，然后开门营业，没人来买东西时，他便打游戏，一个掌上有俄罗斯方块游戏的游戏机，是比爹比妈还亲的宝贝，不了解的人来买东西，看着大强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以为大强是看书看多了把眼睛弄近视了。
　　 凤仙托娘家人给大强找了个媳妇，人长得还标致，但干活不怎么样，本想能过下去就好，可呆不住啊，给凤仙生了个孙子便跑出去打工再没回来，于是又剩下大强每天守着小卖部。
　　
　　 五
　　 小玉努力地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但毛揪没能等到她毕业的那一天，就离开凤仙离开这个家了。
　　 事发的当天，怪得很，没有一丝预兆，凤仙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天下午，晴朗的天空中没有几丝白云，从菜地回来的毛揪恨了一眼正在小卖部里打游戏的大强后，到屋顶去扫昨夜下雨后积下的水，没扫几下，听到小孙子超超在他背后踩水的声音，便转过背去准备提醒超超小心不要滑倒，怎奈还没张口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超超喊不应爷爷，连滚带爬地下到小卖部叫正在打游戏的大强。上得楼顶同样唤不醒父亲的大强，慌里慌张地跑去老百货大楼前，找摆缝纫机的凤仙。等凤仙找来老街上开诊所的医生到楼顶时，医生一摸毛揪的脉，不跳，摸鼻息，没气儿了。医生说，打120吧，可能是脑溢血，也可能是心梗。闻讯赶过来的亲人们与凤仙一起将毛揪送到医院，但还是没抢救回来，凤仙哭得呼天抢地也唤不回毛揪了。
　　 小玉没得与爸爸见上最后一面，她回到家时毛揪已下葬了。当时在医院说没救后，大强的三伯联系了丧葬一条龙的人来，将大强的父亲运回家后，连夜请先生看了块地，便将毛揪安葬了。因为凤仙不想让毛揪被火化，如果再晚点就会被村委报到殡仪馆，殡仪馆的车一来了就要拉着去火化。
　　 凤仙没有躺下，一直站着，她对自己说，不能躺下，还有小团圆呢，还有超超呢，还有大强呢，都需要人照管，不能给小玉添麻烦，要让她好好读完大学。但，她的头发一下白了大半。
　　
　　 六
　　 小玉大学毕业后到一个乡村学校去任教，一周才回家一次。每月发工资时，除了留点生活费，其余的她都交给凤仙。凤仙接了钱，但从未动过，只当给小玉存嫁妆钱。
　　 转眼，超超读小学了，成绩虽不好，但不像大强一样不愿去学校。凤仙又给大强找了一个媳妇回来，但大强还是没能守住，给大强生下女儿花花后，又跑了。凤仙这下是真的觉得难了，又是超超又是花花，再照顾小团圆真是顾不上，有好几次接的活多了，中途回不来给小团圆换尿不湿，一回到家便看到板凳上那一抹鲜红。这孩子怪了，现在知道上厕所拉屎拉尿，但教了若干回，在月经来的时候还是不会换卫生巾。
　　 小玉觉得妈妈太辛苦了，想把小团圆带到学校去由她照顾。凤仙不同意，说，万万不能，小团圆已经不是个人了，就不要拖累小玉了，小玉将来是要嫁人的，带着小团圆还怎么找男朋友、怎么嫁人呢？
　　 思前想后，凤仙让娘家的人把小团圆送给深山里的一个守山老光棍，是死是活由她去了。
　　 小玉回家听说后，硬是想去把小团圆接回来，凤仙说就你心善、老娘心狠啊？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会把她扔了不管？一天天的，超超在学校被同学耻笑没有妈，却有一个憨包小姑，小花眼瞅着也要上幼儿园了，也没有妈，也会被嘲笑，能少被笑一样算一样吧。
　　 小玉无法与妈妈论理，便去找贺大强。看到他又在打游戏，小玉被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冲过去将手机从大强的手里抢过来，怒目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还是不是个人，娃娃不管，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你要让妈操心死不是？”大强瞪了小玉一眼，从她的手里又抢回手机，没说话，继续打游戏。
　　 “你就是个废物！”小玉跺着脚大叫，眼泪狂奔而下。看来让他跟自己一起去把小团圆接回来是不现实了，可自己一个人又怎敢去大山里呢？
　　 小玉挨个去求舅舅、表哥、堂哥们，没有一个人理她。小玉被逼急了，向一直追求她的一个男同事挑明，只要他愿意与她一起去把小团圆接回来，她立即与他结婚，没料到男同事被吓跑了。不死心的小玉跑到当地派出所去报案，可人家一问她，那个守林人叫什么名字，她说不出来，具体在哪一座山，她也说不出来。派出所的干警说，这个地方有好多座山，有好多个守林人，你说不清楚我们怎么去找，再说是你家里人自愿将小团圆送去的，也不属于拐卖人口，他们没法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