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法桐树上刻下的记忆(散文)
一
离开家乡久了的人,都会有难以割舍的思乡之情,时时萦绕心怀,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吧。而失去了故乡家园的人,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我的故乡,生我养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老屋,三年前的一次大规模旧村改造拆迁,几千人口的古村落,树荫掩映下的座座房舍,瞬间变成一片废墟。三年后乡亲们陆续住进了社区高楼,过上了城市般体面的生活。但社区以南不远的那片故园废墟,依旧赫然醒目。乡亲们,人虽进了楼,心却一直徘徊在老家院落的一草一木里。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天,我怀着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独自骑着电动车,沿新社区宽广明亮的现代化街道,悄无声息地驶进三里之遥的那片废墟。我知道,老家拆迁时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异地,没有帮上父母一点忙,来打理收拾家财旧物,是在家的兄妹家人们操心照应父母搬迁。更没有体会到推土机把老屋吞没的霎那间的伤感。
我站在“村”北头的最高点,一个废墟堆积起来的土丘。向南瞭望,除了正在这里施工的人员临时搭建的几间简易工棚外,没有发现一处旧村的残垣旧痕,推倒的石墙废料,清一色的全部使专用绿丝网罩住,仿佛是一片冰冻了的绿色“海洋”。通往“村”子里的旧路,还依稀可见,只是坑坑洼洼,像是遭受了“战火”的洗礼。我顺着路似乎有些迷茫地踯躅前行,路两旁芜杂而参差不齐的树木,像醉汉般东倒西歪顽强地活着,在这些并不陌生的活着的树木里,我忽然感觉眼前一亮,那棵唯一的年代久远的法桐树,依然在树丛里“鹤立鸡群”。
我站在这棵法桐树跟前,望着久违了的一搂抱不过来的粗壮高大的“朋友”,上下打量,左右徘徊,久久没有离开。
我的思绪,像脱了缰的野马,漫无边际地奔腾起来。
法桐树啊,你是我一生的不解之缘。
二
每人都有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童年和少年的往事总有一些让我们难以释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乡下,八九岁的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还没有从顽皮好动的野性中走出来。几个整天喜欢恶作剧的发小三荣,二平,小四又凑巧成了同班同学。那个年代,下学后的农村孩子,除了帮家人力所能及做些家务,就是到村头地里打猪草拾柴禾。我们几个无论做什么,都是形影不离。
有一次,放学后,我们一块挎着篮子到村北庄稼地头薅猪草。出村口,是一条类似S型的土路,也是当时村里唯一与外界相衔接的最宽阔的土路,大约有四五米宽的样子。路两旁是生产队里的麦田,正是返青后拔节季节,大人们在地里抽水浇地,麦苗长得油绿肥美。
我们几个沿路边地头,边玩耍边薅草。这条路有一个明显的分界线,从路中央以南全是光秃秃的,路边没有栽任何树木,而路中以北,路两边却栽满了树,间隔很整齐的,一棵接一棵,都长到有大人胳膊粗了,枝叶十分茂密,从大人那里知道,这种树叫法桐树。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结识法桐树。
好玩也许就是孩子们的天性,当我们几个薅草来到法桐树跟前时,记得是三荣指着其中的一棵树说了声,树上有鸟窝,我们其余几个就都围拢过去,放下篮子,仰起头朝有鸟窝的树上望去,好事的路人有的也驻足观望。的确看到了鸟窝,而且在那高高的树梢上。那年代的孩子们爬树模鸟蛋和雏鸟是很乐意做的趣事。我们几个商量谁上树端鸟窝,由于发小中属我瘦小精干,二话没说,我脱了鞋子,赤脚爬了上去,树很高,越往上爬,树干越细,树就越闪晃,回首地面,明显的感觉晕眩,发小们在下面仰着头极力地喊着加油打气。
我越爬感到树晃动越厉害,爬到离鸟窝还有尺把高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下面的喊声:“快下来,蛤蟆条来了!”蛤蟆条是村子里看坡的一个老头,也就是护林员。给我们孩子的印象,就是严肃和不留情面。蛤蟆条是我们孩子们给他起的绰号。如果让他抓住,不是挨顿训斥就是屁股上一阵拳脚。我听说“蛤蟆条”来了,几乎没有寻思,搂住树干,不管三七二十一,哧溜溜地往下跳。也许是过于紧张和害怕的缘故,一不小心,从树上跌落下来,突然感觉有人用有力的双臂把我接住。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紧紧把我抱在怀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让人胆战心惊的“蛤蟆条”。他没有发威,上下打量着我,问我是否受到惊吓,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和脸。当发现我没有大碍时,把篮子递给我,并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子爬树很危险,记住了,以后不要再爬了,快走吧!”我提着篮子一瘸一拐找发小去,发现他们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从此,我改变了对“蛤蟆条”的看法,不仅没有觉得他可恶,反而亲切起来,当初忘记说一声“谢谢”,总是一个遗憾。
虽然,“蛤蟆条”已经去世多年,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心有余悸,五味杂陈。心想,虽然,那次仓促从树上摔下来,连老粗布的衣服裤子都被划破,肚皮上留下道道血痕。但是,如果没有他及时赶到和救助,后果真得难以想象。现在,回忆起来,虽然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但“蛤蟆条”的形象,却在我的内心深处变得越来越高大。
从此,法桐树连同那段青涩少年的惊险经历,就一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三
记忆里,自从那次法桐树“事件”后,多年里再没有爬树干摸鸟窝的“坏事”。因为一想起那惊魂一幕,心里就有无限感慨。然而,触景生情,却是难免不了的。法桐树,每一次的遇见,却时时触动我那敏感的神经。
几十年来,那片曾经的胳膊粗的法桐树,早已变成绿树成荫的蓬松大树,成了家乡最为美丽的一道风景和地标。我也从青涩少年到了中老年。村北那条弯曲的土路,也几经变化,由窄变宽,由土路变水泥路。在岁月的长河里,在一年四季的更替里,法桐树,我不知多少次的遇见,每一次的遇见,都在我眼前浮现出那曾经的惊险和“蛤蟆”老人的宽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法桐树是无辜的,其实,草木岂非无情?慢慢地我对法桐树产生了一种难于言表的依恋,虽然依恋来自一段不堪的往事。
那年,走出山村进县城读高中,离开了家乡的亲人,同时也暂时离开了让我触景生情的法桐树。然而,让我没有想到是,出学校门口的那条著名的南北路——青年路,从北到南路两侧却是无一例外的长着法桐树。这是青年路最有特色和最具标志的绿化树,如果与家乡的法桐树比起来,年代应更久远。路两旁的每棵粗大的法桐树,枝叶婆娑,交互缠绕,仿佛是一个个巨大的遮阳伞,又像是一座绿色的天然“隧道”,把路面遮掩起来,即使骄阳似火,树下的路面还是遮天蔽日里透着阴凉。
我每次走在法桐树掩盖的青年路时,那曾经的梦幻般的画面就会噌地从脑海浮现,不过,那曾经令人惊恐画面逐渐变得淡化,而对法桐树的亲切感在满满加深,变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三年的高中生活,法桐树一直陪伴,直到离开母校,到省城读书。如果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对母校的留恋与感恩外,就是青年路上,那难以忘怀的绿荫满街的法桐了。
看见法桐树就想起一个人,想起名字不雅的“蛤蟆条”,似乎我的乡邻还陪着我读书。
那年秋天,工作后的一次出差南京,让我又一次感到心灵的震撼。大都市里的街道两旁随处可见蓬松蔽日的法桐。由于对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敬仰,前去中山陵拜谒。意想不到的是,从中山东路出发,直到中山陵,整个环陵路两旁全是法桐树。一排排,一行行,像是威严肃穆的卫兵,迎接巡游的客人。秋风起,片片蒲扇般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呈现出满地金黄的景象。
多年的法桐树就像一个矍铄的老人,依然焕发着力量感,笔直的干,显示着坚强,满地的叶,写着动感的诗句,和着童年的那一幕,穿起了岁月的痕迹。
四
法桐树,法国梧桐的简称,其实都源于梧桐树这个大家族。俗话说,栽上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由于梧桐高大挺拔,为树木中之佼佼者,把梧桐和凤凰联系在一起,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凤凰是鸟中之王,而凤凰栖在梧桐之上,可见梧桐是多么高贵了。
我明白了,家乡废墟上那唯一的法桐树,为什么还深深扎根于故乡的土地,依然焕发着勃勃生机,因为它始终为我们散发着吉祥之光。不是么,“金凤凰”已落户家乡,那就是家乡拔地而起的六十多座现代化的民心工程,高楼大厦。乡亲们真正意义上的“窝”。
那棵法桐树,应该不会因旧村改造而铲除吧,留下搬迁居民对过去日子的怀念,因为树上刻着太多的记忆和温暖。
原创2020年9月14日,2020年9月27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