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鸡蛋未孵出小鸡儿之前，一般的人是无法透过蛋的形状，来准确判断未来孵出小鸡儿的性别。以孵蛋为营生而又有多年经验的人，往往会在孵出小鸡儿后，根据小鸡儿的步态、羽翼、脚掌等细微差别，来判断下小鸡儿的公母。因此，当他担着“唧唧”叫的鸡笼子，在附近各个村里，走街串巷地兜售这些鸡娃儿时，他能根据这些唧唧喳喳农妇的需要，八九不离十地按鸡的性别卖给她们。但是，那时农妇们指望着鸡蛋添补生活呢，因此对母鸡较为青睐，哪怕一只贵上两分钱，也愿要小母鸡儿，这样，最后，余下的公鸡，哪怕啼叫声再响亮，个头儿再出挑儿，也只能减价处理。生而为公鸡，从一出生就决定的，这种既定的命运，它们这些个小公鸡无法选择。
　　 鸡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不同，自古至今，重男轻女的习俗，传了一年又一年，传了一代又一代；而鸡的世界里，大多鸡的理想是生成一只母鸡，长大生蛋，为人类作贡献，这是作为一只母鸡一生孜孜不倦地鸡生追求。
　　 鸡们在无病无灾自然成长过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鸡像人似的开始出现第二性征，若是鸡冠小而扁，啼叫声低沉连续，屁股尾巴短小，那必定是母鸡；而若是鸡冠又红又大，啼叫高昂不连续，而屁股上生出绚烂美丽的羽毛，组成闪着光泽的长尾巴，那必定是公鸡。
　　 我小时候养过小鸡儿，知道群居的鸡们由小鸡娃长成一公斤左右的青年鸡时，要经历一场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选择。举例说明如下，假若一家喂上二十五个鸡娃，其中母鸡数量为十五，那另外十只公鸡明争暗斗的时光伴随它们或长或短的一生。
　　 母鸡短时间内生长得无忧无虑，它们比同龄的公鸡寿命长一年二年的，直到生蛋的频率降低了，主人脑子里开始有了去集上卖了它换油盐的打算。而那些公鸡是自长成一斤半左右，也就是差不多半岁，整天提心吊胆地忧虑着主人哪天会赶集卖它们。十多只母鸡一只公鸡足矣与母鸡交配生蛋，因此，这个最后一只公鸡的生存就像考试似的，充满了挑战性、不确性和随机性。
　　 一般情况下，勇敢健康的公鸡是主人首选留下的公鸡，其他力气弱的，或是整天与母鸡争食没公鸡样儿的，是令主人瞧不上眼的。因此长大了的公鸡在逢集的那天，是忐忑的，是焦虑的。毕竟是性命攸关，生命只有一次，谁不知生命的可贵？同样，公鸡，这些不会说话只会啼鸣的公鸡，也懂。
　　 自打第一只公鸡被主人捉住用麻绳捆住双足赶集时，它们这些公鸡就已经开始担心了。那是一个难忘的早晨，阳光明媚，主人捉这些公鸡时，像过去监狱对待犯人的断头饭似的，主人笑眯眯的，平时舍不得多放的棒子面今天也格外地开恩，比平时多放了一半。照例，鸡们吃饭时，照例先紧着母鸡先吃，一个盆子多大的口呢，得分批吃饭才行。陆续地，母鸡们吃得肚圆儿慢腾腾地走了，这时，公鸡们才吃。
　　 而这时，公鸡若是没啥心眼儿的，实诚地心无旁骛地吃食，这可真是上了当了。笑里藏刀的主人正是看准了这点儿，悄悄上前，一下子捉住，往往此时，公鸡方从美食的沉醉中惊醒，痛苦万分地拼命地然而也是徒劳地挣扎，但被主人捆住腿的公鸡又怎么逃脱出主人的手掌心呢？当然不幸被捉住的公鸡被提到集上卖了，买几斤盐、扯上块花布做衣裳，或给男主人称上斤旱烟叶，这时的盐啊，花布啊，烟叶啊，就是鸡的爪子啊，翅膀啊，大腿啊换的。
　　 有了第一次，下次聪明的有点记性的公鸡啊就接受教训了。这样主人与这些剩余的公鸡开始了斗智斗勇，进行围追堵截、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时仅一个主人捉不住，两个甚至孩子也参与其中，他们三四个大人围追几只咯咯地惊恐乱叫、慌不择路的公鸡。三四只公鸡四散逃开，它们往不同方向拼命地逃跑；若是心急慌乱，逃到乱蓬蓬的荆条里，逃到春天被穿下风干的枣树枝子里，那枣枝子满是蒺藜，刺锋利无比，受伤的那只公鸡于是成了主人拿去赶集的换日用杂货的囊中物了。
　　 最后家里剩余两只公鸡的时候，两只公鸡心惊肉跳地因之前观看过几次同伴被卖的演习，开始了空前的焦躁不安。它们除了和母鸡们偶尔交配外，那些汹涌澎湃的力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两只公鸡每天练武似的，唇亡齿寒的焦虑，无处排遣的激情，它们在院子里往往斗得血肉横飞、难解难分。这只鸡鲜艳的大红冠子被另一只鸡啄得血痕斑斑，另一只鸡则是胸脯上的羽毛被粗暴地啄掉，露出粉白的疙疙瘩瘩的肉皮，一副衣衫褴褛的破败样子。
　　 因为它们相信自己的直觉，两鸡争斗勇者胜。英勇的公鸡，主人喂食时的目光也是赞许的。这赞许的目光，是它们能否在这个家里维持体面生存的条件。而且最后留下的公鸡，那就是鸡世界的国君，每天过着花天酒地、妻妾成群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是做为一只雄壮的公鸡最崇高的理想；领导一群母鸡浏览花红柳绿的大好河山，这是具有着高贵鸡格的公鸡毕生为之奋斗、孜孜以求的目标。
　　 在你来我往的斗争中，渐渐地就有个公鸡甘拜下风俯首称臣。就像是北宋与辽金的漫长的争战中，最后大宋与之议和，从此无战事。此时的那只自甘堕落的公鸡，如被阉割了似的，懒洋洋的，整日无精打采的颓废样子。公鸡一旦认输，就空长这身“公鸡毛”，这样的公鸡，被全体鸡们唾弃，主人也轻视，很快地它被主人轻而易举地提到集上卖掉。
　　
　　 二
　　 家中只剩下一只公鸡的鸡世界开始了太平盛世的美好时光。公鸡迈着矫健的步伐，高昴着头，红润的大冠子如火红的太阳变成的皇冠顶在它的头顶，油亮五彩的羽毛，金黄的脚掌，高高的尾巴雄赳赳地迎风招展。它或清晨时高声长鸣，或低头啄虫，或警惕地昴头，或追一只半推半就的母鸡，它的心都是快乐的，安然的。
　　 但是，倘若有一只潜伏在母鸡群中的公鸡，慢慢地露出公鸡尾巴，这样的不幸属实，那真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同龄的母鸡都在红着脸羞羞答答地陆续地生蛋时，惟有它——酷似母鸡的外表的鸡，一直不生蛋。它拥有母鸡才有的小冠子，和丑陋不堪的短尾巴，而且它一直貌似矜持的鸡样子，从不向这些公鸡眉目传情，也不和其它母鸡咯咯地交流，常独来独往，主人就以为它是只晚熟的很孤僻的母鸡。
　　 公鸡们也懒得理它，这么多粉黛佳丽，它们这些公鸡是不会计较一个冷艳的母鸡装模作样的；母鸡们也瞧不上它那种样子，一只不生蛋、不做出任何贡献的母鸡，是不配整天吃食的，它们甚至常拉帮结派地咯咯地叫着，毫不顾忌地议论这只厚脸皮的母鸡。有的性急的母鸡，甚至替主人不平，猛地上前一耸羽毛，啄那只鸡可怜的小鸡冠，但它只是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望那只啄它的母鸡，老老实实地躲开这是非之地。就这样，它一直沉默地，谨小慎微地活在这个鸡世界中。
　　 当这鸡世界只剩下最后一只公鸡，每天耀武扬威地领着这群目光短浅的母鸡乱逛时，它也在悄悄地变化。当有天早晨，生出硕大红润的鸡冠的那只不生蛋的“母鸡”在雾霭朦胧的早晨发出第一声响亮的鸡鸣，尚在浅睡的公鸡国君吓了一跳。它两眼直视着那只发生巨变的鸡，心里悲凉如水。它知道，它辛苦打下的江山，如今在这个貌似太平的鸡世界里，发生了动摇。漫长时光的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孤独长夜，原来，这只酷似母鸡实则公鸡的看似卑微的心里，一直用不息的野心支撑着这个坚硬的秘密，觊觎着鸡世界国君漫长时光的王位，潜伏得真深啊！公鸡国君叹息一声。
　　 果然，危险的时刻来临了。主人很惊讶地看到那只不生蛋的母鸡原来是只公鸡啊，诧异极了。一个槽子上不能拴两叫驴，同样一个家里的鸡世界里只能留一只公鸡。本着这个原则，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主人又开始了捉公鸡赶集去卖。毕竟那只刚变得公鸡精力充足，它奔跑得异乎寻常地迅捷，本来主人想捉住它呢，觉得这公鸡活到这份上，为了不被卖而装母鸡的样子，让人感觉阴险，没有高贵的光明磊落的鸡格。但逃来逃去，它逃到大门左侧的一条狭长洞里，沉默着不出来。眼看太阳越升越高，主人没闲心老是与两只公鸡赛跑。反正家里有只公鸡就行，本着这个信念，主人又把目光锁定之前的那只立下汗马功劳、惊慌失措妄图逃匿的公鸡国君。
　　 无处可逃的公鸡国君被逼得走投无路，如被困在垓下的项羽，在发出一连串悲痛欲绝的长鸣后，束翅就擒。公鸡国君悲伤地看到那只逃进狭洞的公鸡缓缓出来，看到它骄傲地抖擞下了翅膀，唱响胜利的凯歌“咯咯哏——”
　　 在第二天的清晨，新公鸡登基，开始了每天的司晨啼鸣，它高昂的叫声划破灰蒙蒙的黎明，整个村子里渐渐地响起了公鸡大合唱。它们把湿漉漉的太阳从海里唤起，洒下万丈霞光。
　　
　　 2020-9-28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