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渭北旱塬上的一个小村庄。湛蓝的天幕上，四季都有棉絮般的白云悠闲地漫步。蓝天下是平坦无垠的麦田， 随季节变幻或披一层翠绿的地毯，或泛着金黄的麦浪。时光的巨轮已经转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人仍旧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住在田野尽头，沿着旱塬边箍起一排排窑洞里。
　　 桂梅和红霞娘家同村，又嫁到了同村，是没出五服的两妯娌。两家人坡上坡下住着，桂梅家的窑畔往里延伸，就是红霞家的窑洞。桂梅脸色蜡黄，常年病怏怏的，村人传言，说她三天两头就被小鬼“伐”（鬼附身）了。红霞红脸蛋，厚嘴唇，说话粗声大气，像个男人。她男人常怨他“大”图红霞彩礼低，硬成了这门亲，红霞便常受男人的气。
　　 红霞男人在西安做临时活，这几天回村，说要带她去城里逛逛。“他爸说，要带我去坐火车呢！”
　　 桂梅说：“那你开眼界了。咱村还没有几个人见过火车呢。”
　　 红霞很兴奋：“长这么大，我的脚还没有踏出过镇子呢！火车长什么样子啊？”
　　 她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傍晚，多挑了几担水，把自己的一头乌发洗得顺滑直溜，又借桂梅家的大鏊子烙了几“鏊”子大锅盔，预备带到省城吃。
　　 第二天麻麻亮，红霞家里却传出震天的哭声。红霞男人哭得声嘶力竭：“老天杀人不长眼啊！狗他妈，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爷儿俩光棍父子可怎么活呀？”
　　 众人把红霞家的庄子围了一圈。男人说红霞夜里肚子疼，“疼得在炕上打滚，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天亮了，竟然就……闭气了！”这事让人吃惊，又觉得蹊跷。
　　 桂梅并没有在围观的人群里，她男人走进堂弟家窑门，就见红霞已经死了。红霞躺在炕中间，表情痛苦，双眼睁着，已经被换上了她生前舍不得穿的新衣服。一会儿，没出五服的弟兄都来了，众人便商量丧葬事宜，红霞年轻，又是暴死，请阴阳先生看个日子，几页薄板定个四方匣子，实压就行了。
　　 红霞男人悲戚中点头，说：“天塌了！请弟兄们拿主意吧！”他对桂梅男人说：“老哥哥去红霞娘家走一趟吧！”
　　 桂梅男人当天就去丈人村里跟红霞娘家告知噩耗。红霞的哥哥本就木讷，听了妹子死讯，惊得合不拢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这可咋办呢？我苦命的妹子唉！前天镇上赶集我还见你来，怎么就……”就蹲在场院里流泪去了。
　　 第二天，哥嫂俩天不亮就赶到了妹子婆家。嫂子进村就扯长了嗓子嚎：“哎——我可怜的妹子哎，你把人心都要生生痛断哩么，以后我来家门上看谁呀？呜呜……”村子，就在这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苏醒了。这是流传千年的哭丧风俗，听的人唏嘘不已。
　　 这哭声传到红霞家的大门口，就像是应和一样，坡下窑里的桂梅也放声大哭：“我的亲哥哥哎！你咋才来看你妹子哦！我死得好可怜啊！我肚子好痛啊！”一边急匆匆拉开窑门就往出走。
　　 桂梅男人问：“这么早你出门干啥去？”
　　 “我哥和嫂子来家了，我要出去迎一迎。”
　　 桂梅男人看出端倪，就挡在门口，却见桂梅两眼发直，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分明活脱脱就是红霞在世的神态。桂梅又被鬼“伐”了！她一改平日病恹恹的神态，三步并作两步就爬上了窑畔，一头扑到红霞哥哥身上：“哥，你要给妹子伸冤啊！呜呜……”
　　 红霞哥很惊愕，除了模样不像妹子，这声音，这举止，不是妹子又是谁呢？他渐渐地镇定下来，扶着桂梅的身子，说：“你真是红霞？你有啥不甘心的，快给哥说说！”
　　 坡头围满了人。桂梅，不！更像红霞的神态！好似拉着娘家哥哥的手，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哥啊，他给我喂毒药，是白亮的水，我咽下……肚子疼，他拿刀子扎在我肚子上，好疼啊！呜呜……”说完，桂梅双手抱着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脸都疼得变形了。一会儿，她双眼一瞪，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有人大喊：“快掐人中！快掐人中！”桂梅的人中被她男人掐青了，她才慢慢苏醒过来。睁眼看着围观的人群，抱她的男人，她满脸疑惑：“我在哪里啊？这是在干什么哩？”大概是感觉到了凉意，她低头一看，自己竟然尿湿了裤裆……
　　 红霞男人面如死灰……
　　 红霞的哥哥在众人的拥簇下，立马就去报了案。
　　 原来，这男人年初去西安打工，和邻村的兰香混到了一起。兰香有身孕了，男人急匆匆赶回家，想离了婚娶兰香，却过不了他“大”那一关。他本想把媳妇骗到西安看火车，然后推下铁轨，来个死无对证。正好红霞肚子疼，男人去卫生院买药，趁药剂师转身取药的空隙，偷了一瓶“汞”回来。回家后，骗红霞当止痛药喝了下去。红霞喝了药，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男人怕她不死，又拿尖刀捅在她的肚子上……
　　
　　 2020年9月24日于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