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热气从人们的脚板底向身体和心中蒸腾着燥热。
　　 刘老汉在地里弯腰插秧，他挽着裤腿露出枯瘦黝黑的小腿，用粗壮短小的手指轻捻着秧苗。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岁月腐蚀，一直弯下去的腰部传来的阵痛不断地提醒他这一点。他只得直起身，两只手按摩着自己酸痛的腰。他浑浊的目光忍不住往不远处劳作的儿子身上看，看他健壮的身体，看他高高的个头，看他的年轻！与儿子相比，自己苍老得仿佛那刻满纹路的干枯树皮。
　　 “呦！老刘头！干活呢！”一群嬉笑的声音打断了刘老汉的沉思。他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一群在村里那个“王善人”手底下当打手的地痞。
　　 “老刘头，你听没听王善人家里出事儿了？”不等刘老汉答话，领头的那个小混子直接开口说道。
　　 “……不知道。”刘老汉的喉咙干咳了一下。
　　 “你个老头消息还真不灵啊，我告诉你。”小混子爬上一座小矮墙，蹲在上面像说书讲戏一样被他手下的那群人围着，刘老汉本来不想听，却也被混混推搡着围了过去。
　　 “王善人家的傻儿子，你知道吧？”
　　 刘老汉听到傻儿子这几个字，脸色骤然变了。那张树皮一般的脸僵在那里，也许是不想让混混们发现自己的情绪变化，他耐着性子听混混头子继续讲。
　　 “那个傻儿子前几天眼睛瞎了。怎么瞎的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瞎了。”
　　 刘老汉闭上眼睛，头低下来。
　　 就知道是这个事。
　　 “真可惜啊！王善人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善人，自己儿子瞎了，谁不着急！王善人家立马找了城里有名的大仙，你猜这大仙怎么讲？”
　　 “怎么讲？”下面的一众混混都好奇地问。只有刘老汉沉默着。
　　 “大仙说了，要活眼！”讲到这里，混混头子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讲什么惊天秘密。
　　 小混混们果然被头子这个阵势吓住了，面面相觑一阵，连忙问怎么回事。
　　 “活眼哪，就是活着的眼睛！人的！”
　　 此语一出，吓得小混混们立马捂住眼睛，转身想要逃跑。被混混头子一声喝住：“怕什么！就算你们那破眼珠子想给，人家大仙还不收呢！大仙说了，得要这十里八乡中，额头上有刀疤那种后生的眼睛。额头上有刀疤这叫什么？这叫开天眼！这是天上神仙才有的神眼，只有这种眼睛放进王善人儿子的眼眶里才好使，你们那几个破眼珠子还是自己留着玩吧！”
　　 混混们一听不用自己的眼睛，纷纷松了一口气。突然混混群中有个起哄的声音：“哎？我怎么记得老刘头他儿子额头上有个疤！刀疤！”
　　 这句话提醒了在场的所有混混，所有人都围在一直沉默的刘老汉身边，劝道：“老刘头你怎么想的？依我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善人准会好好的赏你！你想，你儿子就丢双眼睛，又不会死！”
　　 “就是啊，老刘头，给我这机会我高兴都来不及，你还犹豫啥呢？这可是为你想啊！”
　　 刘老汉的大脑已经被叽叽喳喳的声音所淹没，他用尽全力，从沙哑的嗓子中挤出一句：“滚！”
　　 众人见哄也起了，王善人的意思也传达到了，也就识趣地散了。只留刘老汉一人在毒辣的日光下，浑浊的眼神一直盯着他那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儿子，一直盯，一直盯。
　　 下午，王善人领着穿的人模狗样的大仙亲自来到了刘老头屋里。是刘老头的儿子开的屋门，王善人和大仙正好和刘老头的儿子撞个正着。大仙看到他额头上那道刀疤，马上拈起胡须打量起他这双“天眼”：这很明显是一双年轻人的眼睛，明亮又单纯。眼中有一丝因困苦生活导致的愁苦，在愁苦之下却是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也有年轻人独有的活络。
　　 “好，好，好！是活眼！”大仙满意地笑：“眼中有乾坤！就是他了！”王善人听到也满面春风：“好！好！”
　　 “怎么样老刘头，考虑得怎么样？”王善人也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就提眼睛的事：“这种事儿，积德！”
　　 刘老汉狠狠地抽着旱烟袋，没搭话。
　　 “我说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别不识抬举！你儿子的眼睛能让我用，那是你家祖坟冒烟的福气！”
　　 刘老汉仍然默默地抽着烟袋。
　　 “老哥，”王善人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他态度转变之快，就连刘老汉心里也是一惊。“老哥，求您救救我儿子吧！”
　　 刘老汉转向一边继续抽着烟袋，眼睛缝中的眼珠斜着盯着王善人下跪的样子。他的嘴微微有些哆嗦，终于！终于有一天！能看到王善人这个平常压在他们贫农头上的大恶人向他刘老汉下跪的一天！看吧，你们平时作威作福，现在不也得乖乖地跪在老子面前！他有一些得意，眼睛也弯了起来。
　　 “您需要什么都可以谈！免地租、免债，什么都可以！求您救救我儿子吧！”
　　 刘老汉听到这句话，轻轻地放下了烟袋。
　　 当晚，村里一片漆黑，唯有村头的刘老汉家里仍然亮着灯，亮了一夜。
　　 由大仙亲自开刀，从刘老汉儿子的眼眶中，硬生生地抠出那双仍然直勾勾盯着所有人的，随着血管还微微发颤仿佛还活着一般的眼睛。伤口里的血不停地往下流，他的脸因为血液的分叉仿佛被割碎了一样。
　　 大仙从屋外抓了一把土，声称是所谓“黄天厚土”，然后将这满满一把土猛地拍在年轻人那惨烈的创口上，说是可以止血。
　　 刘老汉的儿子嚎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后半夜，声音渐渐地变得微弱、沙哑。再到早上，已经全然没有声音了。
　　 至于王善人的傻儿子有没有用上这所谓的天眼，十里八乡都不知道，只知道最后这傻儿子再没有露过面。而村中的土路上多了一个像鬼一样的老疯子，他很老，苍老的脸就像那刻满纹路的干枯树皮。他一只手还提着刀，看见一个年轻人就发了疯般地想要抠出他的眼睛，还想在他的脑门上砍出一个刀印。
　　 乡里渐渐地出现一种传说，说是经常有人发现自家的牲口死了，但生出一双奇怪的眼睛，血液在牲畜的脸上分叉，一滴一滴地流着。那眼睛盯着过往的人，跟随着经过的人而转来转去，仿佛那是活着的一般。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