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那蓝莹莹的夜(散文)
一
许多年前,林场在多种经营这条路上左冲右突,一条道跑到黑,其中就有种植人参这一项。种植人参不是去种植玉米大豆,需要毁林开荒。人参的种植不能将就土地,必须得是肥沃的腐蚀土才行。不过那时候,没人提毁林开荒这件事,没人去质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林地是国家的,干这些就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肯定没有错,谁敢拿这个来开玩笑呢?于是,在这条道上跑到黑的人,便蜂拥而来。
当年这项决定在林场下达之后,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我那时刚刚十八九岁,像我这样的职工子弟,还有一大批呢。天天无所事事,像条小牤牛蛋子一样,浑身都是力气没处撒,憋得嗷嗷直叫。这项工作的优厚条件还是不错的,要不怎么会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呢?在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就顺着这条道走到了黑,转来转去才觉得是个圈,自己是条蒙眼的驴,永远都在走那个出不去的圈。
那时候,我正在学瓦工,如果去报名就会放弃学习瓦工的机会。父亲很沉稳,他自信地断言,这参地长久不了,没几年就得黄摊的。他这个预言在当时有些危言耸听,可是,没过去多少年,这个人参项目便以失败告终。不知道谁赔掉了裤子,谁赚了个盆满钵满,反正,悄无声息地蔫退了。父亲的预感是由来已久的,这样的项目上得急,也就预示着下来得也快,他扒拉着手指头数一数,这是第几个项目了?哪一项成功了?究竟谁心里没个数呢?父亲此举可谓英明果敢,他让他的儿子没去浪费这身力气不说,这些年的光阴没有虚度,实实在在地学到了技艺,让我以后的人生都在受用。父亲在不自觉间左右着我的人生走势。
我没有去承包参地,却不代表我不去参地参加劳动。都是非常要好的兄弟,一声召唤,哪里敢不应?我们是一群光屁股长大的孩子,一大群扑进了参地这块热土里去刨食,独独闪下我一个,心里多少有些恓惶。学瓦工首先要学会的是耐住寂寞,我这个刚刚成年的男人,能经历这份考验吗?每每在一个人独享寂寞的时候,真的羡慕那一大帮的集体生活,那是何等的快乐。
后来才知道,参地里的活计都是季节活儿,环环相扣,不容懈怠。特别是春季,各项活计恨不能堆积在一起,压摞成山。往往一天的活儿没处理好,推到明天,无疑又让明天的任务加重了。
我每天的工作也很繁忙,难得有一天两天的休息机会,却被牢牢地掌握到别人手中,我真的成为了一只永远不能停歇的陀螺,谁愿意抽,我就不停地转。一天天就这么地转去,我没有快乐,只有悲哀。
我也不愿意来参地里劳作,总觉得这里如同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想一想就头疼。我是一个局外人,每每站在参地前,都会为干不完活儿而烦恼。这样没完没了地帮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能够请动我的人,叫徐大宝,与我年龄相仿,因为非常要好,才每每向我呼救。“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拉兄弟一把!”这话听起来很耳熟,再加上一副可怜的样子,让人都狠不下心。就凭这多年的关系,怎么忍心不帮呢?就好像他真的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关键时候拉一把真的很重要啊!
一大片的参地,都在山坡上,几家的地块都在一起,各自都有分界。我上来就是来啃最难啃的骨头,去刨这些地。眼前的这片所谓的参地,还都在草皮子和树根下呢,要想顺利地种上人参,还得先把这道障碍先清除了。这草皮子下就是黑油油的优质腐殖土,是种植人参的最好园土了,眼前的空地里的树木都被伐倒了,就剩下一个个树根在山坡上零星排列着,仅仅靠一把镐头,就把它们都刨出去,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当我体会到这项活计的艰难后,便首先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有一把子力气,能够将树连根拔起,如同薅草一般。这个时候,脑子还是很灵光的,把《水浒传》的情节都搬出来,说明我还是有理智的。没理智的人已经早把我想象成了鲁智深,期待我有更大的潜能,爆发出来,把整块参地都翻转过来。
徐大宝之所以如此着急,眼瞅着树叶就发芽了,这片地要快点整理出来,播种马上就得进行。都火烧眉毛了,能不急吗?这块地放置有两年了,树根都有些腐烂,还别说,懒人有懒人的办法,树根在土里烂两年,当然要比新鲜的树根好挖许多,但是,还是很艰难的。我费劲巴力地挖出一个树根,所流出的汗水,快淌成河了。
我觉得很渴,就放下镐头,走进屋去,寻口水喝。推开门,猛地发现屋里有一个人,正在炕上盘腿大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紧紧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呀!是徐大宝的老娘,她怎么在这儿呢?我们在外面都干了一阵子活儿了,她竟然在屋里一动不动。真的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个人呢!
她表情肃穆,怎么看都像慈禧老佛爷。被这样冷峻的目光横扫一遍,不自觉地检点起自己的行为来,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难言之隐被看了出来。我的心里不由地哆嗦一下,渴意顿消。尴尬地冲她一笑,蔫蔫地退了出来。大宝老娘不在家里待着,跑到山上来,不用说,一定是来坐镇的。她这个混蛋儿子不干活,是需要监督的。我刚走出门,正碰着大宝也进来。看他那熊样子,一下子理解了老娘的苦心。
二
我俩在山坡上挥汗如雨的时候,有人走上来。这人我们都认识,是对面山坡的小良子。他一张口,却把我吓一跳。他居然想让我俩都去帮忙刨参地,亏他想得出。这个节骨眼上,谁不忙呢?怎么可能去帮你?
小良子一龇牙,无不显摆地说,晚上的酒可不错啊,特意带上来一个猪后鞧,另外,他把自己的妹妹都带上来了,专门负责做菜。他想搞一个大突击,已经把所有的人都请到了。当然,所有的人得包括我俩。
大宝听了他的话,眼睛一亮,立刻就应承下来。显然是后面的那个条件点燃了他心头之火,也把眼神点亮。美食与秀色皆可兼得,实在是机会难得啊。我却觉得自己身处在夹缝之中了,这算是什么事呢?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被截胡了,我在无意间,被许了第二家。说不出的感觉,让人觉得有东西噎在喉头间,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难受极了。
小良子我也很熟悉的,平时的关系也不错。他妹妹比我小一岁,叫英子,可是有名的黑里俏。不知道怎么了,在这一刻,我也妥协了,反正有的是力气,怎么用都用不完,给谁干不是干呢?我也说不清此时的心理,英子的到来,比猪后鞧的作用显然要大,我没有反对这个做法,与她有关。
我们来到他家的参地里,已经有一群人在干活了,大镐头抡得虎虎生风,一大堆的树根,支楞巴翘地在那里显示着工作效率。人群里,有个姑娘在上下走动着,身材不高,却很匀称。她拎着一个小水桶,一脸灿烂的笑容,把水瓢递给每一个人。大家停下来,都在等待她把水瓢递过来。
我有些嫉恨地想,干嘛这么殷勤呢?把水桶放到地边,谁愿意喝谁去舀不就完了吗?我这么想着,水瓢已经递到我的面前。大宝抢先接过去,“咕咚咕咚”,好像饮牛一般,喝过之后,还赞了一句,“好甜啊!”一句甜美的声音立刻响起,“好喝就多喝!”
水瓢递到我的面前,一下子唤起了心中的渴意,忙喝了起来。呀!清凉的泉水里加了蜂蜜,瞬间凉到了心底。真的甜啊!还有一张甜甜的笑脸,一闪而过,这张笑脸竟然也跟着进入了心里。凉得爽,凉得透,送上来的水多了一层甜,比放在地边自己去舀,要好多了。
十几个人好像加足马力的机器,在山坡上冲劲十足。小良子这一招够狠,让十几个人展开了劳动竞赛,各个都有了一个暗心思,身后的那双眼睛,可是很挑剔的,窝囊废不会进入那双眼睛里的。小良子有这么一个妹妹,无疑是先天的优势。当这个优势发挥出作用时,所有的男人都甘心被累死。他们被一把无形的刀宰割,竟然心甘情愿。我是其中一位,也不愿意去想被宰割的事,心里除了甜蜜,竟然没有其他想法。
英子很有魅力,一群小伙子又正在青春期,难免会有多一层的想法。这张笑脸的魅力就在想象了,天热了,就是清凉的泉水。天冷了,却又是暖身的火焰。这个资源的开发和利用,达到了最高峰值,让生产力空前高涨。
我们正干得起劲呢,却听见一声断喝从对面山坡传来。“大宝,干啥去了?你给我死回来!”这一声喊,无疑是往热腾腾的火苗上泼了一盆冷水,把我们的劳动情绪一下子浇灭了。我们先是一愣,都扭头瞅向大宝。
老娘看得够紧,就这么一会儿,就开始找了。小良子催促他快回去,不然来这里找,可就难办了。谁都知道他老娘的厉害,那可是撒泼的祖宗,一旦发作起来,谁都不好使。有一次,她家的一只老母鸡丢了,她找了几圈无果,就认为是被谁偷去了,便站在街头开骂,一直骂到日上三竿,还别说,硬是把鸡给骂回来了。只是不知道鸡真的丢了,还是出去溜达玩去了,到了吃食的点儿,自己便回来的。骂声戛然而止,村里一片寂静,就好像一条大河突然断流,滔滔的流水声消失了,让人觉得那般的静,这个静有些不正常。
大宝转身要走,不忘看看我。我把头一扭,不屑去看他。有那个母老虎一样的娘,谁摊上了都倒了八辈子霉。就那样的家,没人愿意去帮忙。与人家比一比,你家就活该干不完。我死心塌地在这里干了,才不稀跟他回去呢。
大宝不好怎么强求,回不回去,主动权在我,我不是他家花钱雇的。他只好悻悻而去。
三
有人猜测着大宝回去,会不会遭到老娘的责罚,有人还这么说,一顿骂都是轻的,弄不好会来一顿皮带炖肉。我一下子乐了,他老娘表面上凶恶,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大宝他们家的情况,我是很了解的,大家这么说,我持反对意见。
她老娘骂他是常事,不过,大宝已经习惯了,就好像经常被大水冲的石头,只能越来越圆滑一样。我见过他被老娘骂,赶上正在吃饭,他在老娘的骂声里,足足比平时多往肚子里塞了一碗,三大碗饭,让老娘的火气顿消,扑哧一声,她乐了。再骂下去也无用,反而激发了儿子的食欲。母子俩在某些地方有相通之处,别看老娘很凶恶,可是放到大宝的身上,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如同大锤砸到了棉花包上。
我这么说,大家有些不信,一边干活,一边支棱起耳朵,听山坡那边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那边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老娘上来是搞监督的,监督不成,她上来的意义就不存在了,还在这里干嘛?我觉得她此举就很多余,干不完活,就不如踏踏实实地找一些人上来干,就像小良子的做法一样,搞个突击。只是,她家不会像小良子这样容易找到帮忙的人,这么凶恶的一张脸,够人看半辈子的了,谁会不知趣地往前凑呢?
小良子的这块地,在天黑之前就突击完了,让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地里散落的树根,谁的心里都敞亮。地边不远,就有一条小溪,我们去那里洗洗涮涮,一身的疲惫便给洗去了。
摆上桌子时,小良子还不忘向对面山坡喊一声,让大宝过来吃饭。大宝过来了,第一句话就是要大家明天去他家突击一下。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敢应承。英子端上来饭菜,笑吟吟地请大家先吃饭再说。她的做法,把席间的尴尬给解了。大家不去想这些,吃着美食,喝着酒。大宝说,明天他也去买猪后鞧,请大家吃。有人忍不住问,你有妹妹吗?突然,爆发了一阵哄笑,让英子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忙起身出去了。
大宝难掩尴尬,只能低头喝着酒。山里的一切都很简陋,这么多人来吃饭,饭碗都是问题。盛酒的碗只有一个,把酒倒满,大家端起来轮着喝,口大口小凭自己。
我觉得自己的酒量很大,这个喝法让我很快就喝多了。我这个人实在,每一口都是踏踏实实的,没有虚的。有的人好像一口很大,却在这个上面,弄虚作假了。于是,我醉了,然后是大宝。他醉是心里郁闷,喝多了还不忘跟我套近乎呢,明天一定去帮我啊!我没有妹妹,老娘现生也来不及,不如就让英子做我的妹妹吧。
他这么说,别人都觉得刺耳,直接就给否定了。呸!你配有这样的妹妹吗?大家意见统一,都一致针对他,让他很失落。
天色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嫌吵,晃晃荡荡地出了门。我抬头望向山坡,呀!怎么会蓝莹莹的一片呢?我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去,确实在闪光,如同一片宝石在闪光。
我虽然喝多了,脑子却很清醒。我知道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这些腐朽的树根上,都含有丰富的磷,白天吸收了充足的阳光,晚上便发出了蓝莹莹的光来。
我的眼前是一片神奇的光芒,把这个夜都照亮了。我兴奋异常,跑上山坡,捧起一个树根,向屋里的人大喊着。屋里的人们,也看见了这个神奇的景象,也都忘乎所以地跑出来,一人抱起一个树根来,又扭又跳起来。
大宝也抱起一个,跌跌撞撞地往自己家的山坡而去。他想把这个好看的东西,给老娘看。只是他喝得太多,没走几步,就跌倒在地。他走不了,就干脆爬,也不忘了拖着树根。
看见他喝成这个样子,我不放心,忙去把他搀起来,向他家的山坡走去。他老娘就在门前等他,我看不清她的脸,却可以想象到她的凶恶。她一反常态,并没有太多的责怪。她的怀里也意外地抱着一块晶亮的树根,也许是被树根感召到了,她居然问我,这是不是宝贝?她居然有这个想法,也难怪,她的学识不高,自然便生出了发财想法。她跟我说,明天你一定来帮忙,来帮我家挖树根。
没等我答应,她兴冲冲地站起来,抱着树根,走下山坡。我问她一句,你这是去干嘛?她在黑暗中回答,去告诉那些孩子们,让他们明天都来我家挖树根啊!
我不由地感动了,这个蓝莹莹的夜啊,是多么的生动啊!
蓝莹莹的夜,闪着无数的星星眼,有的扑到了那些树根上,成为精彩的梦,我也听从大宝老娘的呼唤,明天一定去那块黄金般的土地挖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