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回忆我的曾祖(散文)
一
一个偶然的机会,已经故去四十多年的曾祖父,竟意想不到地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前些日子,本家的一个远房大娘,在她九十二岁高龄时,无疾而终。家族子孙开始筹划老人家的葬礼,陪灵的十多人的晚辈里,就有我和另一本家的小我十几岁的弟弟红军。这样的葬礼在农村也算名正言顺的喜丧。我和红军在灵前窃窃私语时,红军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我有关系的事。他问我:“刘玉蘋是你亲老爷爷么?”我说正是曾祖父。
我接着问,怎么在这场合忽然想起了这个不搭边的事?红军说了一个令人感到惊奇的旧事。三年前,老家拆迁,在红军祖父旧宅的墙缝里发现了一纸房屋买卖文书,是红军爷爷当年买本村村民房子的契约,当时的执笔人就是我的曾祖父。红军说,那毛笔字体相当漂亮俊逸,就是现在的书法达人,也很少能与曾祖父的字相媲美的。这是我知道的。我向红军讨要原件,他说要收藏,我说,事后给我一份复印件,弟弟愉快答应了。果不食言,丧局结束,红军就把复印件拿给了我。
我看着落款是曾祖父的名字,隽永洒脱的小楷体字,由衷升起一种对曾祖的无限敬佩和深深的思念。虽然,曾祖父在世时,没有见过他老人家的书法真迹,但曾祖父的文笔和为人,在十里八乡是人所共知的,在我心中,他就是“名人”。
从我爷爷零碎讲述曾祖父的故事里,知道了,曾祖父是个读了十几年私塾的人,私塾底子还算相当厚,在村子里,无论红白喜事写帐芯子,还是新年为乡亲们写春联,都堪称“一支笔”。
记得在小学阶段,都要练毛笔,也就是学习练田字格“大仿”,练的毛笔字能得到老师在田字格画红圆圈,那说明练字得到了老师的认可。我和高我两个年级的大哥,尤其毛笔字的学习上,在同班级里是屈指可数的好,说起来应归功于曾祖的榜样的力量。爷爷和父亲的毛笔字都是合体的,而且也是受曾祖的影响。我和大哥放学后,只要练毛笔字都是爷爷在旁辅导。也就是在爷爷辅导时,给我们哥俩讲述了曾祖小时候励志学习的故事。
听爷爷说,我们家族也算是书香门第,虽然没有大富大贵,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在我曾祖读书的时候,家道在农村算是中农。曾祖兄俩,下面有个弟弟,也就是二曾祖,兄弟俩先后在本村读私塾,虽说是兄弟俩,差距是很大的,曾祖就是那种聪明好学、刻苦用功的学生。在读私塾的十几个学生中,先生最喜欢的就是曾祖,读四书五经基本上过目不忘,算学课珠算为主,同是一个先生教,有的学生只停留在四则运算上,而曾祖却能在算盘上开立方了。读书写字,字如其人。父亲也是崇拜曾祖,经常说,看一个人的品行好坏,往往看字些得如何。练毛笔字在曾祖那个学生时代是必修课,可以说,曾祖各门学课都是品学兼优,而毛笔字更是技高一筹。
爷爷说,曾祖的学业突出,与曾祖的勤奋是分不开的。白天刻苦读书,夜里挑灯三更,即使在地里干活,也不忘在休息期间,在田间地头读书,正是这种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苦学精神,才有了曾祖的一身学问。书香的家传,往往是精神层面的,曾祖的读书毅力,令我们刘氏家族光荣,并且一辈辈人总是提及曾祖,他的影响不能小视。
绵绵幽思,又回到了故土,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村南一个叫下园的茅草屋里,这里曾经住着我的曾祖父,这是他居住多年的老屋。曾祖父的音容笑貌,又一次通过时空穿越,清晰地走进了我的视野。
老人家是公元一九七六年去世的,享年八十三岁,那年我十三岁。
二
在我的记忆里,老人家从未到庄稼地里干过活,如果说眼见的劳动,那就是经常性地用镐把肩扛一个柳条筐,到山坡树林子里去拾些树枝柴禾,回家烧水沏茶。那时,祖母已去世多年,我年龄太小,印象早已模糊。曾祖父自己住在这一间茅草屋里,沉静寡言。两个儿子家,谁家也不去,我爷爷是长子,次子就是我的二祖父了。从我记事起,就已是两家轮流给曾祖父送饭,从未见过曾祖父自己起炊。两家一年四季轮流送饭,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和大哥轮换着给曾祖父送去,二祖父家是比我大一岁的四叔送。他从不想麻烦后辈,要求这期待那,简朴一生。
曾祖父,在我眼里是个精神矍铄、慈眉善目的老头,腰不弯背不驼,满头银发和雪白胡须,在本村的年龄相仿的老头中算是高个。无论坐着还是走着路,那支长长的旱烟袋总是不离手的。老人家话语不多,不苟言笑,总是独来独往,除了家人,几乎不曾见来串门的相邻街坊,给人一种特立独行的感觉,这也许是性格使然吧。
老人家对自己的子孙,看不出过分的热情和喜爱,也不反感。我与曾祖父的接触算是比较频繁的,除了从家的村北头到下园给曾祖父送饭外,再就是我和四叔经常给老人家往水瓮里抬水了。这活一般是大人们干的,抬水也是我俩自愿的,而且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也可说是动机有些不纯。我和四叔从小在一块长大,也是形影不离的儿时伙伴,上学又是同班。那时上小学一二年级,如果想买铅笔橡皮和本子时候,有时不敢和家里要钱,我和四叔就想起我的曾祖父。
放学后,我俩就去下园,看看老人家水瓮里有没有水,如果没有水或水不多,我俩就主动拿起一只水桶和木棍,到西河的浅井里提水,虽然老人家不让去,怕出安全问题,但还是很积极主动要去,等把水瓮灌满后,一起来到老人家跟前,这时一个喊“爷爷”,一个喊“老爷爷”,开始伸手要钱了,老人知道又是买铅笔橡皮之类了,就欣然从床上枕头底下的小手绢里,拿出两个五分钱硬币,给我和四叔。以后,只要我俩来抬水,老人家总是先把零钱准备好,给这两个动机不纯的“贤”孙。所以,老人家的可爱之处,便是对孙们的出手很大方。这也是我和四叔最喜欢曾祖父的一个缘由。
他甚至要求我们要钱时还要汇报学习成绩。他老人家也不说好,也不说坏,总是给我们一个微笑,然后把钱塞我们的手心里。大概是曾祖看出我和四叔向他老人家要钱的次数越来越频了,虽然也照样给钱,但从曾祖那又高兴又担忧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异样。果不出所料,等我和四叔再去给曾祖提水要钱时,曾祖开始提要求了,说是要拿用完的写字本、橡皮和铅笔头来换钱。曾祖说,学习要刻苦认真,不要浪费纸张,要物尽其用,不要把没用完的写字本及铅笔橡皮扔掉,直到本子用完,铅笔橡皮不能用时,再以旧换新,到曾祖这里拿钱不晚。也正是曾祖的这个要求,让我四叔学会了用功,知道了学习。虽然我和四叔比以前用的橡皮铅笔和本子多了,但曾祖看到自己的孙子和玄孙学习的进步,给钱的数目多了,曾祖的脸上还是红光灿烂。
三
还是从祖父后来的片言只语中零星知道的,人到中年的曾祖父撇下一大家人,独身一人闯关东淘金,一去数载。据说,收获颇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军侵占沈阳,又陆续吞并了东北三省,一九三二年,东北全境沦陷。曾祖父辛苦赚得的“万贯家财”,正面临着日本人枪炮硝烟的吞噬。那年,收拾装有黄金的行囊,仓皇返乡了。就在风餐露宿的途中,辛苦多年淘来的黄金,还是被强盗洗劫一空,无奈,沿途一路乞讨,狼狈回家了。这是曾祖父人生的一大败笔,也是让曾祖父最难以忘怀的耻辱。说起这段往事,曾祖父满脸的严肃,他叹息一句,我们的国家被人欺负了,我们也就逃不过人家的枪炮。那时,在曾祖父心中也藏着家国情怀,他更知道,国家乱了,个人就遭殃。这些道理,是第一次听曾祖父讲出的,也在我们孩子心中扎根了。
曾祖父喜欢念叨闯关东淘金那段生活,说,一兜子黄金还赶不上几个果腹的萝卜,世道不好,挣点钱就是数,没有保障的。这些叙述,让我深深感到家依国而存、人靠国家才能保证安危的道理。
听爷爷讲,曾祖父不但有十几年深厚的私塾底子,而且,曾祖父还有当时在四邻八乡无人人能比的才华和绝活。一个是,曾祖父的算盘打得最好,能在算盘上开立方。爷爷上了不到三年的私塾,受曾祖父影响,算盘也只能达到开平方的水平,父亲受爷爷的影响,也只能熟练地在算盘上进行加减乘除。而到了我和大哥这代,受父亲影响,也只能会十进位的简单加减法。可见曾祖父在算盘上真可谓是高手了。历史延续到今天,时代的高快速发展,计算机等高科技的应用,算盘时代已成为历史。但曾祖父在算盘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才能,还是令他的孙辈们钦佩的。
他老人家还有一个绝活,在当时的农村,发挥得淋漓尽致。解放后,全国农村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从互助组、合作社,到高级社,是曾祖父最发挥自己特长的时候。农民们成立高级社,土地需要重新划分和丈量,要动用人力,一块地一块地,拎着尺子丈量,还要认真地换算土地的分分亩亩,当时的农村,有文化的很少,能计算田亩的人更是罕有,曾祖父的特长便有了用武之地。他老人家不但精通算盘和一般的丈量计算,更让人惊奇的是,他老人甚至不用算盘和笔墨纸张计算,就能准确地知道一块土地的面积亩数。
曾祖父每丈量一块土地,就背着手心算,只要在地里来回有规律走上几圈圈,嘴里不时念叨着,无论是方地、圆地、不规则地块,走完横竖几圈,回到地头,既不用算盘,也不用笔墨,就立刻告诉大家,此地,几亩几分,与尺子丈量的结果几乎不差分厘。
那时,曾祖父觉得日子特别有奔头,精神甚好。他说,不希望发个啥大财,希望家家户户都能过安生的日子,这种朴素的情怀,让他的个性和才华有了发挥,谁家感觉丈量的地亩数量不对,他都喜欢重新丈量,当面跟户主解释,连算式都列出,清清楚楚的。
曾祖的这一绝活,不但在本村家喻户晓,而且传遍四邻八乡。凡涉及到分地、估产,丈量土地等事务,其他乡村的也前来邀请曾祖帮忙,曾祖是个有求必应的人,从来都是不计报酬的义务协助。用曾祖的话说,虽然在私塾时学了一些打算盘丈量土地的本领,在旧社会是没有用武之地的,只有在新社会新时代,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穷苦百姓打土豪分田地,才有了施展本领的机会,才有了为乡亲们服务的豪情和喜悦。曾祖虽是一介农民,却有着朴素为民的情怀。
曾祖的为人处事,也影响了我们后辈,有时候谁马虎了,就戏说不像我们的曾祖父。曾祖父是我们的榜样,后辈引以为荣。
四
曾祖父更多的故事,没有流传下来。也许不会想到,几十年的今天,曾祖父,祖父,父亲都已作古,忽然想起给曾祖父留下一段人生阅历的文字,可惜知道的曾祖父的故事太少了。如果祖父和父亲在的时候,有心搜集曾祖父的故事,我想还会有更多曾祖父的精彩人生片段。
或许,曾祖父的故事对别人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但对于我们这个家族,依然是一种精神向导。
就我知道的,曾祖父的一生是平凡而带有传奇色彩的。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伟大壮举留给后代子孙,还是把自己的聪明和智慧经历留给了后人。激励和鞭策一代代人,不忘学习,勤奋用功,砥砺前行。
一九七六年深秋,曾祖父离开了人世。他的曾孙,是在他灵棚前的供桌前,和曾经一块给曾祖父抬水的四叔抢吃着祭品,不懂世事的窃喜,顽皮地送走了曾祖父八十三岁的人生。
今天得到的这个曾祖父亲笔执笔的,落款为“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立”的文书,这是曾祖父留给他的后代的唯一一份复印件“真迹”,把这份“真迹”永远珍藏下去,算是对曾祖父最好的缅怀和思念。
可能我们的前辈,都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挖掘出点滴,依然是值得我们兴奋的。
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是传承,对于一个家族而言,也是。让文化的血脉不能断流,这是我写作这篇回忆文章的初衷。
原创2020年9月9日,2020年10月5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