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禾叶五岁那年，她父母的公司倒闭了，欠了很多债。讨债的人整天堵着禾叶家的门要钱，禾叶被吓得没了往日的天真活泼。她整天蜷缩在衣柜里，无论父母怎么哄都不出来，也不说一句话。禾叶的样子让父母很担心，妈妈打算把禾叶送到大姨家住些日子。
　　 大姨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来接禾叶的，她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大姨打开衣柜的门，看见把头埋在双臂和双腿间缩成小小一团的禾叶时，大姨哭了。她跪在地上把小小一团的禾叶揽进怀里，大姨的味道和她身上的温暖让浑身紧绷的禾叶松弛了，禾叶抬起头叫了声：“姨。”
　　 “叶儿，跟姨回家。”
　　 大姨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都说闺女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所以大姨也想要个小棉袄。后来计划生育成了基本国策，大姨不能再生。恰好那一年禾叶出生了，当大姨知道禾叶是个小闺女之后开心得不得了。她抱着禾叶不愿撒手，简直比禾叶的妈妈还稀罕禾叶。
　　 那时候禾叶的爸爸生意做得红火，急需禾叶妈妈这个理财好手的帮助。禾叶妈妈只喂了禾叶三个月的奶，就去帮着禾叶爸爸打理生意，小禾叶吃不到妈妈的奶，饿得整天哭。大姨知道禾叶受了委屈立刻急了眼，她带着禾叶的姨父火急火燎地赶到禾叶家抱起禾叶就走。小禾叶在大姨的怀里不哭不闹睡得很踏实。
　　 大姨心疼禾叶，回村后求遍了村里正奶孩子的妈妈们。大姨的辛苦没白费，刚去大姨家的时候，禾叶瘦瘦小小的，没出三个月就养得白白胖胖跟个瓷娃娃似的，谁见了都想抱在怀里亲一口。就这样，小禾叶吃百家奶一直吃到一周大。在村里，禾叶除了有比亲爹妈还亲的大姨大姨父之外，还有十几个干妈疼她。小禾叶在大姨姨父、两个表哥以及十几个干妈干爹和更多的干哥哥干姐姐的宠爱下幸福地成长着，直到禾叶该上幼儿园了，她父母才把禾叶接回城里的家。接走禾叶那天，全村人送出老远，大姨和禾叶的十几个干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把身边的男人们的眼圈都哭红了。
　　 禾叶刚上幼儿园时不适应，又找不到亲人，所以哭得撕心裂肺，吓得禾叶妈妈赶紧把大姨接来这才没让小禾叶哭死过去。于是大姨又在禾叶家待了一年，直到禾叶上了幼儿园中班，有了很多小伙伴也适应了幼儿园的集体生活之后，大姨这才放心地回了自己家。如今禾叶家遇到难处，禾叶又成了这样，禾叶妈妈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大姨。
　　 大姨抱着禾叶出了门，临走前她对禾叶妈妈说：“禾叶是我亲闺女，我砸锅卖铁也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禾叶妈妈哭了，禾叶爸爸给大姨鞠了一躬。大姨把禾叶放在自行车前面的小座椅上，然后冲禾叶的父母点点头，紧跟着脚一蹬地，自行车稳稳当当地上了路。
　　 自行车走出很远了，耳边没了讨债人的喧嚣，禾叶的表情从紧张害怕变得逐渐松弛下来。她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贴在大姨的胸前，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温暖，才不会害怕。
　　 “叶儿，是不是怕？大姨慢点蹬啊，俩手抓住车把就不怕了。看前面，好多花呢。”
　　 自行车已经离开了城镇行驶在乡间大路上，清爽的风吹走了禾叶心中的阴霾，禾叶抬起头，看见路边绿荫下一丛丛盛开的野花。
　　 “大姨，花。”
　　 禾叶终于说话了，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大姨掉了眼泪。她停下车抱起禾叶来到路旁树荫下的草地上。
　　 “叶儿，姨给你摘花啊。”
　　 当大姨用摘来的野花编成花环、手链戴在禾叶的头上和手腕上的时候，禾叶笑了。虽然是无声的笑，但却让大姨紧绷的心松弛了不少。
　　 娘两个摘了不少野花后再次出发。渐渐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也遇到了附近的乡邻。
　　 “呦，他大姐，这是禾叶吧，都这么大啦。”
　　 “哎呀，嫂子这是打哪找来个漂亮闺女呀？哈哈哈。”
　　 每逢这时，大姨都会停下车热情地和这些熟人打招呼，而且还让禾叶叫人。禾叶很听话很乖巧，大姨让她叫谁她就叫谁，让叫什么就叫什么。那些被叫的婶子大娘，大爷大叔都会摸着禾叶的头夸她懂事聪明长得好看。看到禾叶被人夸，大姨得意极了，仿佛禾叶真的是她的亲闺女一样。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聊，禾叶逐渐地没了紧张拘束，当快到大姨家所在的村庄时，当再遇到熟人的时候，不用大姨指点禾叶就主动地跟人打招呼了。她甜甜糯糯的声音，让那些被叫的人满脸惊喜。嘴甜人可爱自然会有好处，禾叶的兜兜里装满了好吃的，当禾叶把一块糖塞进大姨嘴里的时候，大姨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她在禾叶的脸蛋上狠狠亲了好几口。
　　 “我的闺女，咱娘俩再也不分开了！”
　　
　　 二
　　 离家近了，心情变得特别好，车子也轻快起来。当娘俩看见绿荫掩映下的村庄时，大姨把自行车停在了一片绿油油的西瓜地边。
　　 “他爹，我把叶儿接回来啦！”
　　 大姨扯开嗓子朝西瓜地喊，禾叶看见远远的地头有个扛着锄头的人在那慢悠悠地晃，可是在大姨喊过一嗓子后，那人猛地扔了锄头撒腿向娘俩奔来，连肩上搭着的褂子掉地上了都顾不得回头去捡。
　　 “姨父。”
　　 禾叶伸着两只小手脆生生地喊着，姨父的速度更快了，眨眼之间就到了娘俩面前。姨父一把将禾叶抱进怀里，一会把禾叶举高高，一会平端着禾叶让她学小燕子飞飞，禾叶开心地笑个不停。大姨擦把眼泪之后去捡姨父的褂子和锄头，她回到爷俩身边，此时姨父已经让禾叶骑在他的肩头上。
　　 “小心点，别把叶儿摔了。”
　　 “放心吧。走，给叶儿摘西瓜去。”
　　 “嗯，摘西瓜去喽！”
　　 禾叶拍着小手催促姨父去瓜地，瓜地里一眼望去全是层层叠叠的叶子，禾叶疑惑地看着姨父，姨父故意说：“哎呀，瓜怎么没啦？莫不是被偷瓜贼偷光啦？”
　　 禾叶的小嘴都能挂油瓶了，大姨拍了姨父一巴掌。
　　 “不许逗叶儿，我好不容易给哄好的。快去摘瓜，要大的！”
　　 “得令！”
　　 姨父掀开层层叠叠的叶子，一个个滚圆滚圆的大西瓜出现在禾叶眼前。姨父用中指朝一个西瓜上轻轻弹了几下，那西瓜便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咚咚声。一个沉甸甸的带着一小节藤蔓和一片叶子的大西瓜被姨父摘下捧在手里送到禾叶面前。
　　 “叶儿，试试抱得动不？”
　　 十几斤的大西瓜，禾叶真的抱不动，不过她还是努力用胳膊搂住大西瓜。禾叶的小脸贴在油光泛亮的瓜皮上，一股凉爽透过皮肤传进禾叶心里，禾叶甚至能闻到西瓜瓤砂甜的味道。
　　 大西瓜装进了车筐里，禾叶坐在座椅里，姨父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逗禾叶说话。大姨扛着锄头拎着姨父的褂子跟在后面，她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
　　 一家三口嘻嘻哈哈地走上村前小桥，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游鱼追逐着几片落叶欢快地游着。远处传来耕牛的叫声，禾叶抬起头看去，只见劳作一天的人三三两两地往家走去，袅袅炊烟一缕缕飘向空中。
　　 大姨家的院墙是用一块块水泥砖砌起来的。院子里很宽敞，正对院门的是堂屋，堂屋两边是东西正房，再加上东西厢房构成了一个品字形，这是典型的农家民居的布局。院子里一棵老桐树的枝干上系着粗粗的麻绳，晾晒的衣服随风摆动，几只大白鹅嘎嘎地叫着，围着压水井绕圈圈。
　　 “爸妈你们回来了。叶儿！让二哥抱抱。”
　　 二哥跑过来把禾叶从车上抱了下来，大哥从厨房里探出头说：“叶儿来啦，饿不饿？哥这就炒菜啊。”
　　 大姨让二哥领着禾叶玩，她去厨房准备亲手做几个禾叶爱吃的菜。姨父把大西瓜放进盆里，压出清凉的井水镇着西瓜。禾叶拉着二哥的手左顾右盼，二哥趁大白鹅不注意一下揪了好几只雪白的鹅毛。
　　 “叶儿拿着，这玩意可好了，能做扇子呢。拿着，哥再给你拔几根去。”
　　 “二哥小心。”
　　 二哥的阴谋被大白鹅的反抗粉碎了，看着被大白鹅撵得抱头鼠窜的二哥，禾叶笑得小脸通红，连腰都笑弯了。禾叶清脆欢快的笑声让厨房里的大姨彻底放了心。
　　 晚饭很香，禾叶吃了好多好多，吃得小肚子都鼓起来了。饭后，大哥搬出来小案板把大西瓜切开，最大一块送到了禾叶手里。禾叶张开嘴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清爽的甜，只要咬一口就再也停不住。禾叶不想回家了，因为在她心里，大姨家就是天堂。
　　
　　 三
　　 在大姨家的日子每天都是开心的，禾叶已经在梦中笑醒好几次了。每天早晨，大姨都给她扎精致的小辫子。每天都把禾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领着禾叶到邻居家串门。没几天工夫，邻居家的小闺女就上门来找禾叶玩了。有了同伴的禾叶又恢复了活泼，她给小伙伴们讲故事，教他们做游戏。小伙伴们教禾叶喂鸡喂鸭，放羊，做针线，还有点柴烧火。
　　 大姨和姨父虽然疼禾叶，但从不制止禾叶跟小伙伴们学习农村孩子最基本的生活技巧。大姨说：“叶儿总有长大的一天，总不能遇到点什么事就躲进衣柜里把自己团成一团啊。”
　　 姨父对大姨的话很赞同，只要禾叶愿意学，姨父都悉心地教给禾叶。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走远，禾叶经历过很多次小小的成功和失败，她变得越来越自信了。有一次二哥指着板柜问禾叶：“以后有人欺负你，二哥又不在身边，你就躲进柜子里去。”
　　 禾叶仰着头回答：“我才不呢。我不怕，谁敢欺负我，我就放狗咬他！”
　　 二哥问：“你这跟谁学的？”
　　 “隔壁新华，还有二丫她们。”
　　 听了禾叶的回答，大姨和姨父彻底放心了。
　　 到了收西瓜的时候了，两个哥哥每天夜里都要轮流去瓜地里“站岗放哨”，如今胆子变大的禾叶心里很是羡慕两个哥哥。可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天生怕黑也怕虫子啦蛇啦这些东西。可是新华二丫她们都在夜里去过瓜地，不是去守夜，是给父兄们送吃的喝的。她们都去过好几回了，只有禾叶还没去过，禾叶觉得很没面子，总想补上这一课。
　　 这天晚上，大姨悄悄关了灯又给禾叶掖好蚊帐，然后拎着篮子水壶悄悄地走到门边。
　　 “大姨，我也想去。”
　　 大姨转过身问：“一个人去，敢吗？”
　　 “大姨？嗯，敢，我敢。”
　　 大姨笑笑同意了。禾叶拎着水壶和篮子走出院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大姨，大姨笑着冲她点点头，禾叶转过身走进了黑暗中。农村的街道没什么光亮，夜晚出行得用手电筒。禾叶走在黑乎乎的街道上，她心里又害怕又兴奋，这感觉很刺激，让禾叶的大脑运转速度陡然加快，除了视觉之外的其他感觉比白天灵敏得多。
　　 夜晚的空气比白天还要新鲜，还带着树叶和青草的气息。夏夜的风温柔地吹拂在脸颊上很是舒服，街道两侧院落里透出的灯光让禾叶不再感到紧张。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很快就过了村前小桥，走上了去瓜地的土路。
　　 唰唰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不远不近不急不徐，就在禾叶身后不远处。一瞬间，新华和二丫讲过的恐怖故事一起涌上脑海。禾叶大声咳嗽也加快了步伐。但那声音还是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地跟着禾叶。
　　 “二丫说，遇到这种事不能回头。嗯，不回头。那我唱歌总可以吧？对，唱歌。”
　　 禾叶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身后传来笑声，禾叶一听这声音顿时啥也不怕了，因为那是姨父的声音。
　　 西瓜地边的瓜棚里，大哥用毯子围住禾叶让她坐在瓜棚里的床上。禾叶一手举着手电一手抱着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面全是亮闪闪的萤火虫，那是大哥给她捉的。
　　 姨父和大哥正在收西瓜，禾叶用手电替他们照亮。大哥和姨父扒开瓜秧，西瓜便露出了它圆滚滚的大肚子。大哥也是像姨父那样用中指弹弹又敲敲，只要发出清脆的咚咚声的就一定是好瓜。
　　 姨父和大哥忙碌一阵之后，瓜棚前堆起了一座西瓜山，明天就会有车来把这些西瓜运走。
　　 “快尝尝吧，又甜又鲜的大西瓜！解渴又避暑，不甜不要钱！”
　　 大哥一拳头敲开了一个小西瓜，汁水流下来。禾叶掰了一块西瓜送进嘴里，是清甜的沙瓤。
　　 “大哥，再摘一个，我带回去给大姨吃。”
　　 大哥去摘瓜，姨父对禾叶说：“叶儿，你大姨没白疼你。”
　　
　　 四
　　 禾叶该上小学了，她的父母要把她接回去上学。大姨死活不让禾叶的父母来接。硬是和姨父一起骑着自行车把禾叶送回了家。
　　 临别的时候，大姨抱着禾叶舍不得放手。
　　 “叶儿，记住大姨的话，以后甭管遇到多大的难处都不要害怕，更不要躲起来，要壮起胆子迎上去。”
　　 “大姨，我记住啦！”
　　 大姨和姨父走了，禾叶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但她忍着没哭出来。禾叶上学了，不用父母和老师督促，禾叶知道要好好学。禾叶的成绩很好，六年后，她考入了重点初中，然后是重点高中。三年后，禾叶参加了高考，没用多久，禾叶收到了航空航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禾叶第一时间和大姨通了视频电话。
　　 “大姨，我考上了航空航天大学的飞行学院啦。”
　　 大姨哭了，哭得说不出话来。
　　 姨父问：“啥学院？那是学啥的？
　　 ”飞行学院，就是开飞机的。”
　　 姨父说：“叶儿，你这是要上天啊。老伴儿，咱家叶儿要上天，开着飞机上天。”
　　 大姨说：“叶儿，你不怕呀？”
　　 “不怕。大姨，你的叶儿一直记着你说的话。甭管遇到多大的难处都不要害怕，更不要躲起来，要壮起胆子迎上去。大姨，我做到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大姨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冲禾叶竖起了大拇指，禾叶流着泪向着大姨比了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