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给父亲的时光
　　 转眼，父亲离开我已百日有余，按照习俗，今天给父亲做“百日”。下午回来，还有很多事需去做，但我一再告诉自己，今天的这个时段一定要属于父亲，这将是留给父亲的一段时光，我要跟父亲静静地待一会，再待一会儿……
　　 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尽量不去想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因为一想，泪水就会止不住，更是不可能写出来。直到父亲去世后俩月有余，才觉得能动笔了，但是刚坐到电脑前开始写，泪水便出来了，再加上工作上的事，导致又停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新的行业开始创业、奔波，心无法静下来，我一直担心时间拖得越久，父亲会离我越远。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的前半生里深深地嵌入了父亲的生命，我的生命里父亲的影子无处不在，即便当有一天他突然抽身而去，那也只是他的肉身，他的影子，他的气息，他的纷纷扰扰的与我曾经的共同生活的画面依然在。之前，父亲是我生命的参与者，而后，父亲其实依然是我生命的参与者，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因为父亲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有事时我依然会在心里告诉父亲。就像今天，在父亲的坟头，我就告诉他我工作的进展情况，我的分校形式和地址，一如他在世时一样。
　　 当一大堆的纸钱、金银元宝烧在父亲的坟头，烟雾缭绕中，父亲的身影清晰而现。
　　 现在是冬天，父亲戴着那顶黑皮帽子抑或是火车头帽，上身穿着那件军绿色崭新棉袄，下穿军绿色裤子，抑或是那条我前几年给他买的、却一直舍不得穿的黑色皮裤，还有那双棕色的棉鞋，一定也套在父亲的脚上。父亲笑眯眯地说：“军梅，你来了？”“吃了饭再走……”
　　 父亲身体好的时候，每次我回家离开时都要送我到大门外，一直望着我的背影，直到看不到我才回。后来，随着病情的发展，父亲站起来都困难了，也要硬撑着，用手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送我，直到有一天，父亲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送我，才说一句，你走吧，路上慢点……
　　 留给父亲的时光里依然有工作上的事打断。
　　 但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像他在世时一样，不急不慌地、耐心十分地等我。哪怕他的女儿再拖沓，他也要耐着心等候。
　　
　　 二、生病
　　 去年前半年，父亲身体还没有啥要命的毛病，其实也是毛病一大堆——血压有点高、血糖高、丙型肝炎、脾脏肿大……父亲性情温和，对世事看得较淡，包括生病，他从没当过事。需要吃的药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常常在母亲的催促下才吃。既然不把身上的毛病当回事，再加上他勤劳了一辈子的习惯，他当然就把自己当健壮能干的年轻人来干活。他一边在他原来工作的单位看大门，一边在业余时间捡废品，等攒够一定的量，便骑着电动车去废品站卖。为此，母亲和我们姐弟不知道用尽多少法子，软的、硬的、恳求、晓以利害……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父亲依然固执地捡拾着废品，依然在攒够一定量时骑电动车到废品站卖……
　　 去年七月的一天，母亲和小弟正好来我家给我“送羊”，父亲一个人在家。傍晚，母亲他们回到家，弟弟就发现父亲不对劲儿，大半个脸高高地肿起，布满血痕，眼窝处呈乌青状。问原因，说骑电动车卖废品路上跌的。小弟当即要带父亲去医院，父亲执意不肯，说不过擦破点皮，不用。弟弟要带他到卫生室包扎，他也坚决不去。小弟知道，父亲怕花钱。不由分说扯着父亲去了卫生室，医生建议到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小弟当晚就带父亲去了医院，原来脑部弥漫性出血，说幸亏来得早，要不会有生命危险——让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父亲的这一摔伤住院，即掀开了他生命日历的余页——而这剩余的日子是如此之少！
　　 医生说弥漫性出血其实也挺危险的，有时候病人会吃着饭或者说着话就会突然离世。我和弟弟紧张了几天。接下来看着父亲很好，能吃能睡，输完液，我们带他到处走动，看父亲并无大碍，我们便放下心来。
　　 那是七月底，父亲快出院时，我因工作要远赴北京，前一天中午，我带父亲到医院外面的饭店点了父亲爱吃的水煮肉片、红烧茄子。我们父女俩对坐慢慢吃，感觉时光是如此美好，父亲马上就要康复出院了。
　　 八月底，突然接到小弟的电话说父亲去复查时查出了新的病。我的心立即提到嗓子眼，因为我知道一般的小毛病弟弟是不可能给我打电话的。我紧张地问弟弟到底怎么回事，弟弟故作轻松地呵呵笑了笑，说别怕，没啥大问题，就是爹的肝部查出有个小瘤子，医生说了做个小手术就好。我催问不可能那么简单吧，小弟见瞒不过便说了实情。原来父亲查出了肝癌！真是晴天霹雳，我的脑子瞬间断电！忽然整个世界都是黑暗一片。只听小弟还在说，姐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说了，爹的这个肿瘤长的部位不是要害，而且还是早期，只要切掉就好了……小弟还在宽慰我似的说着，而肝癌两个字成了巨大的特写在我眼前刺眼地闪耀——我亲亲的父亲啊，怎么就……
　　 几天后，远在天津工作的大弟先返回，跟小弟一起先带父亲住进了省肿瘤医院。在定下手术日子后，我和妹妹分别从北京、郑州赶往省肿瘤医院。
　　 看到医生的手术协议，我们姐弟才知道，父亲的病是多么棘手！我们姐弟的抉择是多么难！父亲肝脏肿大，手术时需一并切除，肝部占位部分已占多部分，只是部位不是太要害，所以很难说清是中期还是晚期，也就是说需要切除肝的大部分，高血压、高血糖……每一样都是大病，每一样出现问题都可能要命，典型的高危……
　　 我们打了很多电话，尽可能地咨询了有经验的医生，医生一致的口径是手术。可是，几个亲友、以及住院的病友却纷纷建议不能手术。说，大多数下不了手术台，即使下了手术台，也是一个月之内去世，并纷纷列举了患同样病的自己的至亲……
　　 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姐弟只有躲到外面痛哭。
　　 最后，决定给父亲介入治疗。
　　 介入前，我们带父亲到外面吃饭、逛，给他买睡衣之类的生活用品。父亲很坦然地跟我们说笑。晚上，我们坐在医院走廊上，围着父亲，父亲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说这说那的。恍然间，似乎回到了我们小时候，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围着一家之主的爹，听他讲话，我们饶有兴味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们认真听……
　　 介入后，药物的副作用让父亲反应强烈，不能吃不能喝，慢慢地，父亲走路、站起来甚至都困难了。我们姐弟再次决定保守治疗，不再去做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的介入。停止介入后，父亲的身体慢慢恢复过来。
　　 为父亲打听到一个远在山西孝义的老中医，据说，对各种癌症有很好的调理控制效果。妹妹和小弟带父亲远赴孝义取中药，我们姐弟又把对父亲病情控制寄托在了中药上。
　　 母亲天天给父亲熬一小盆，父亲为此饭量立即减少了。现在想想，自从父亲生病后，就没能按自己的本性活过了，他是一个病人了，不能再在厂里上班，不能再去干重活。吃上中药后，也没有再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畅意的饭了。而父亲，是多么愿意按他的本性来呀，他向来不把病当回事，也从不忌嘴，但是母亲管得很严，基本不给他做他喜欢吃的肉、蛋类。我们姐弟买回家的肉、蛋类，只要不亲手做好端给父亲，母亲也不做给父亲吃，父亲倒愿意亲手做，母亲又不让，说他一来有病，二来天天捡废品的手不干净……他实在不愿意喝药。一来确实难喝，为此吃不下饭，二来也嫌费钱。此时，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一定没有了病痛，一定能由着他的性子想干啥干啥，想吃啥吃啥了吧？
　　
　　 三、病重
　　 2019年前半年，虽然父亲因为一直在吃中药，而不能随心所欲地吃喝，但是病情尚未有大的发展，所以，一切基本还算正常。勤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一直还在干他力所能及的活儿：捡废品、种菜，就连屋后小小的一片空闲地，也被父亲种上了玉米。除了每天要被母亲督促着喝药外，父亲并没有把自己当作病人。甚至在父亲住进医院的前一二十天，父亲还在劳作。那次，我回家，看不到父亲，问母亲，说在房顶上，我上到三楼的屋顶上，父亲正在用锯锯倒在房顶的大树枝。父亲说，不能让这些树枝在房上毁房子。父亲拉几下，喘息一会儿，一点点活儿，父亲干了好几天。要是父亲好受时，那些活儿他用不了半天就干完了。我们都不让父亲去干，说小弟随后有空了找个电锯一会儿就弄完了，父亲却闲不住，非要去干。
　　 6月份开始，父亲的饭量开始逐步下降，直到8月份，父亲的饭量已经很小了。我们姐弟背地里担心着，可是谁也不想往坏处想，小弟甚至说肯定是胃上火了，吃点去火药就好了。其实，我知道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即使去医院又能怎样呢？后来想着还是去找找中医试试吧，或许中医会有更好的缓解方法。8月15日，女儿们开学。8月16日，我就跟小弟带父亲去老家找一位老中医，结果，父亲恶心呕吐得吃不下中药。16至19日，是我们和父亲在家里待的最后的三天。
　　 8月18日晚上，母亲熬了粥，我调了黄瓜咸菜，父亲最后一次坐在小饭桌前跟我们一起吃饭。父亲的精神还不错，平时寡言少语的他，那晚说的话还不少，时不时挟起一片黄瓜放到嘴里，再喝一口粥。父亲轻松跟我们聊天的情形，父亲慢悠悠夹菜的动作，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父亲作为我们家一个重要成员，一个立体的行动者，作为我们这个家庭成员的人生的参与者最后一次参与我们家庭的温馨画面。这个画面将永久地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温暖、填充、完整着我们的亲情。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日子——8月19日。
　　 原本，我们姐弟想着是去医院给父亲检查检查，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或许能让病情再稳定一段时间，再回家养病。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离家，父亲居然再也回不来了！
　　 去的时候，父亲穿着他的拖鞋，及随身衣服，自己走着上车。及至到医院做各种检查，也都是父亲自己走着去的。
　　 各种检查过后，各种液体开始往父亲身体里输送。可是，非但没见一点好转迹象，反而一天不如一天。
　　 父亲很快地枯萎下去了。
　　 8月28日，早起，我从家里给他熬的小米粥，他只喝了一两口。中午，让他喝豆浆，都吐了，妹妹说是弄到里面药物胶囊的缘故，我们姑且愿意相信是因为胶囊刺激的缘故吧！两点四十，父亲说要喝水，我连忙给他弄了奶粉水，可是只喝了一少半，就尽数吐出来了，而且还吐了很多黄水，我给父亲捶着背，看着父亲难受得像什么似的，我心如刀绞，强忍着泪水给父亲收拾。等把父亲收拾好，我躲到病房外，泪水如泄洪般汹涌而下。
　　 这就是为我们姐弟四人操劳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之花日渐枯萎、凋零而无能为力呀！
　　 我和弟弟妹妹一遍遍地去询问医生，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医生只说只能尽力治，每天刷刷地开出的药物更多了，往父亲身上输的液体在增加，而父亲的病情却越来越重。当时，我甚至有点痛恨那个医生，觉得他简直是无赖。
　　 我跟弟弟妹妹们说，我怎么觉得医院的治疗是越来越严重呢？是不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弟弟们又商量想往外地转院，但是，经过打听，所有医生熟人、亲朋好友都以他们的经验之谈告诉我们：一切都对父亲的病无能为力，甚至长途的颠簸说不定还会加重父亲的病。我甚至想是不是回家，父亲的病情还会发展得慢一点？但我们不敢做那样的尝试，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医院，寄托在医生开的一支支药物上，期待着父亲的病发展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那天晚上，是我在医院陪伴父亲。
　　 父亲一辈子不愿意麻烦人，总是处处为别人着想。夜里他起夜，也没有喊睡在他床头边的简易小床上的我。
　　 早起，父亲又一次上厕所，我跟着他送到男厕所外。等了好大一会儿，还不见他出来，我喊他，他说没有空位，在等，我不放心，进去看了看，父亲果然在等。
　　 他出来时，对等在外面的我说：“今儿开始，晕起来了。”
　　 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是父亲病情的又一个分水岭。
　　 这天晚上是小弟在陪护父亲，父亲居然在床上拉了、尿了——从这天晚上开始，父亲起不了床了！
　　 接下来，随着父亲病情的加重，我们姐弟无能为力，只能一遍遍地躲到背地里哭，我们多么想挽留住我们亲亲的父亲啊！
　　 8月31日，大弟从天津回来。大弟一向勤快、细心，伺候父亲很周到。一两天过来，父亲各方面的状态大好，好像能吃能喝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笑意，好像病痛减轻了不少。甚至有一天，大弟高兴地跟我们说，你们猜爹今早吃了什么？我们有说面条的，有说馒头的，大弟说，不光是面条，还吃了一个鸡蛋！大弟的高兴劲儿像是捡到一个金元宝。兴致勃勃地跟我们描述：五点多，爹喊饿，我去买了面条和鸡蛋，故意问他吃什么（那些天，父亲只能吃少量的流食），爹居然说吃了那个鸡蛋吧！于是，我就把那个煮鸡蛋喂了爹，又问他想吃啥，他说吃面条，于是又喂了爹半碗面条……
　　 我们姐弟都很高兴，以为是我们仨伺候父亲不周到才导致病情控制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