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陪母亲回东北老家，临行前，母亲一遍遍叮嘱我：“玉儿，记得提醒我带棵五味子树苗回来。”父亲听了说：“养不活的，咱们东北的五味子，也只能生长在东北那一片黑土地上，其它的土壤怕是它不认呐。”
　　 母亲听了并没灰心，说：“试试吧，说不定就养活了。”我知道母亲最喜欢花花草草。不管什么花草树木，母亲见了，都要想尽办法移植到自家庭院里，倍加呵护，总能把它养活养好，养得开花结籽硕果累累。
　　 要说五味子，我是没有什么好感。在老家东北，什么山葡萄、映山红、刺玫果、铁线莲……哪一种都开花结果，都比五味子强。可为什么，母亲却偏偏喜欢它呢？我心里有些奇怪。
　　 坐在火车上，母亲又对我说：“玉儿呀，千万别忘了，帮妈记住，要一棵五味子回来栽在咱家庭院里。”
　　 母亲是知道我的一个男同学在家包地种植五味子，收入也不错，便叫我去他那里要一棵。同学叫斌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听母亲反复都在说要棵五味子，我随口说：“妈，为什么那么喜欢五味子，在东北时没有吃够吗？又苦又酸，还有些辣，咸咸的。我小时候就不太喜欢，每次吃了，感觉好几天舌头都不得劲儿，麻麻的。”母亲看着我说：“那时你小，不懂五味子，也不会品味其中的滋味。那五味子可是药材呢，能治疗好多疾病，就算是泡酒喝泡水饮，也很好。”
　　 母亲说着，开始历数起五味子的药物作用来：什么 敛肺，滋肾，生津，收汗，涩精。 治肺虚喘咳，口干作渴，自汗，盗汗，梦遗滑精，久泻久痢……我知道母亲喜欢医药，也懂一些这方面的知识，最喜欢有医药作用的植物，难怪母亲会喜欢五味子了。
　　 列车在飞驰前行，我望着车窗外，忆起小时候的东北，那山那水，那草木花树都有我儿时的记忆，是我远离家乡后思念的源泉。我被那一花的名字，一草的影子撩动着，情不自禁。
　　 五味子，我再熟悉不过了，家乡的山野里，随处可见。翠绿的枝叶与藤蔓，灰褐色的树皮，白色的小花素雅，芳香宜人。夏季开花，秋季里有成串鲜红的籽粒缀满枝头，真是爽心悦目。
　　 霎那间，我又回到了儿时年少，回到了我的家乡，那一方生长着五味子的土地上……
　　
　　 二
　　 记得小时候，经常同伙伴们去山里采摘，什么野果子都采过。
　　 五味子，也采过。因为母亲喜欢。母亲将采摘回来的五味子，挑拣干净，放到太阳底下晒干，用来泡茶或泡酒喝，多数送人，谁需要就送给谁，可以治病。
　　 记得一个周末，我和几个伙伴提着篮子，带足了水和干粮，还有镰刀绳子，就往山林里去了。那还是我初次进山呢，一进山，才领教了进山的苦楚与艰辛。其中一个伙伴在前面，用镰刀将高草荆棘砍断开路，引着我们往山里行进。我跟在后面，刚进山时，特别兴奋、新奇。正是秋天，叶红翻卷，蓝天白云，景色宜人，看得我目不暇接。渐渐地，心里没有了底。真是林深不知处呀，就算是有人在你附近，也看不到，周围只有密匝的树木和遍野的灌木丛。
　　 抬头看天，只有头顶的藤条蔓架、酸刺果棘，密密麻麻，网一样织就得蔽天遮日。零零星星的日影在树叶树枝间窜动，让人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不小心，不是脚下绊，就是身上挂，我们一边艰难地前行一边继续用镰刀开路。进沟林有两里多路，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淋，一个个小脸儿被枝藤划得热辣辣的，还有许多蚊子围着我们叮咬。
　　 我累得再也走不动了，打起退堂鼓想沿途返回，然而一个人又不敢往回走。山深林密，上山的路早已掩蔽在层层密林间，我怕找不到来时的路。但看着前面遥遥无际树林，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心想：再也不来了，就算山里有金元宝也不来了，这也太累人太艰难了。
　　 这时，一位眼尖的伙伴说：“看呀，快看呀，那是什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抬眼一看，几乎所有伙伴异口同声说：“哇，那是五味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七缠八绕的枝蔓上挂满了玛瑙一样红艳的五味子，都是一嘟噜一嘟噜地在树梢间摇曳着，十分醉人。几个伙伴相互分工，有的人上树摇，有的在树下拾，很快，一树五味子被我们收进了提篮里，此刻嗅着五味子的清香，心里别提有多美，多么有成就感了。
　　 就这样，继续前行，继续寻找五味子架，继续采摘，直到日头偏西，看着鸟儿归林，山林里的景色变得黯淡了，才往回走。当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寻我寻得嗓子眼冒烟了，见我一身狼狈。头发乱乱的，脸上黑糊糊的，衣服也被树枝荆棘刮破了，一把将我扯到身旁，气鼓鼓地问：“玉儿，咋这么不听话，干嘛去了？”
　　 我还没有说话，母亲一眼看见篮子里的五味子，竟然转怒为喜了，立刻捧起一串儿五味子：“哦，玉儿也能采五味子了吗？快去洗把脸，吃饭，再去山里，告诉妈一声。妈妈刚才担心死了。”
　　 车继续行驶着， 母亲见我半天不说话，问：“玉儿，你在愣什么神呀？”我说：“小时候，五味子并不算好吃。”
　　 母亲笑着说：“这五味子呀，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味道，小时候吃和长大了吃味道不同，再等你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时又是一个味道，要是等你老了，再吃呀，就更是不同的味道了。”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感觉母亲说的有道理。我点头说：“那我呀，要再吃点五味子，尝尝和小时候有什么不同了。”
　　
　　 三
　　 我们到了东北，不用说，第一件事，就是去往斌子那里，他种植的五味子在山脚下。
　　 那时，正是春天，也是最忙的时节。斌子雇着许多人在他的五味子山地里忙碌着。见到我，他非常开心，听说我母亲想要一棵五味子树苗，立刻答应着：“老同学，这好办，随便挖一棵拿着，相中哪棵挖哪棵，就怕这小树苗去你们那边想家，不好活呀！”斌子一直幽默风趣，也很能干。
　　 他的事业刚起步时不算顺利，家庭负担很重，妻子身体不好，干不了什么活，孩子又小，双方父母又年老体弱，需要照顾，尤其是他的母亲得了尿毒症，需要大把的钱去医治。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绝望，而是靠自己的勤劳走出一条致富的路来，赢得一番天地。
　　 那段日子，我只要有时间，就去斌子的五味子山地，站在山地头，看着绿意盈盈的五味子，一架架整齐有序，枝繁叶茂，这本是山里生山里长的野生树木，却被栽种在自己的山地里，而且已经给他带来了利润。真是了不起呀，我最熟悉的五味子，虽然那时我并不喜欢吃它，而今看着它的藤蔓却是格外亲切。
　　 返回时，斌子给我母亲好几棵五味子树苗。母亲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路上，看一遍又看一遍，和火车上的人说着：“这是五味子树苗，我姑娘同学给的，他种了一大片嘞，可喜人了，我去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够。”
　　 一回到家，顾不得休息，母亲就将树苗栽种到庭院里了。父亲挖坑，母亲提水，一起忙着说笑着，那个开心劲儿，就别提了。
　　 翻开《新修本草》，有这样的记载：“五味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都有咸味。”正是五味子，辛甘酸苦咸五味皆备，故有此名。
　　 其实，酸、苦、甘、辛、咸，也是五味人生呀。人活一世，各种酸楚无处不在，常会与你不期而遇，让你猝不及防。说来或许苦，才是最可怕的味道，谁也不喜欢苦味。但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经苦中苦，难得甜上甜，因为生活的打磨，才会让你更加珍惜生活；那么甘呢，毫无疑问，它是五味中最令人向往的味道，也最容易让人接受。但甜蜜也会令人不思进取，而且，甜蜜感稍纵即逝。关于辛，令不少人望而却步，或许正是因为它象征着一种态度和格调吧，有更多的刺激在里面，才会让人去尝试；说到咸，可以说顿顿也离不开的，多一分不爽，减一分不适，同样的饭菜，有说咸有说淡，众口难调。面对咸，只有咸淡适中才是生活的最佳状态。或许，这就是一种知足、淡然的人生心态吧。说来，人生五味本就是俱全，缺少了哪一种，都会失去生活原本真实的味道。所以，苦也好，甜也罢，不要退缩，也不要埋怨，要挺起腰杆子，往前，一直往前。
　　 我捧出几粒同学送给的五味子，含在口里，舌尖抵着，仔细咂摸一下，感觉并不是小时候那种滋味了。先是酸酸的，接着就是苦味，转而辛辣难忍，最后有缕缕甜味漫漫溢出来，等到闭上眼睛再细细去回味时，只有甘甜了。忽然间，我想起了星云大师说人生有五味：童年是美味，青年是甘味，中年是苦味，老年是涩味，修行是禅味。这小小的看似不起眼的五味子，应验了这人生的五味上。
　　 一天早上，我刚准备去上班，站在五味子树苗前的母亲把我叫住，欢喜地说：“玉儿，快来看，都说栽不活，这不都活了嘛，一棵也没有让我失望。”
　　 母亲欢喜着，阳光照在五味子树苗上，照在母亲的脸上，照在庭院的每一角落里，我嗅到的只有幸福这一种味道。人生的酸甜苦辛咸，都被遮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