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忆】孤独的芦苇(散文)
一
想起老林,就会想起那一片青青的芦苇。
芦苇长在鱼塘边,野茫茫的,在风中翻滚着像草鱼一样的颜色,纷扬着像棉絮一样的温暖,在金秋的蔚蓝中像鱼儿一样游荡。
芦苇并不孤独。孤独的,是鱼塘里的鱼。其实,鱼也不孤独,真正孤独的,是站在芦苇里的老林。
我们去探望他的时候,他正弯着身子在芦苇丛中摸田螺。
老林,老林哎!低保科的小朱扯开嗓子大声地朝他喊。
哎,老朱,你们来啦!芦苇丛中传来了一个鸭子般叫的声音,接着就“呼呼呼”地从苇叶间飞出了几只白鸟,再接着就从芦花丛中冒出了一个人。
他就是老林,一个令我一见就吓了一跳的人。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消瘦的人。白花花的头发,宛如一簇芦花泊在头上。腰子脸上骨络异常的凹凸分明,皱着一层薄薄的灰暗面皮,要不是深陷的眼窝里有眼珠子在转动,会让人以为那是一颗骷髅头。他的衣袖卷着,裤管也高高地卷着,胳膊像苇秆,脚肚像苇秆,整个人就像是一根被风吹折了的苇秆,杵在我们的面前。
老林,你在干嘛?小朱问。
我在摸田螺。老林拍拍挂在腰间的破鱼篓说,乡里来通知了,说今天你们要来看我,我去摸几个田螺让大家配配酒。
小朱的脸顿时红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说,王局,我可从来没有吃过他的饭,也没喝过他的酒。他又把头扭过去,对老林说,老林,你这是干嘛,好像我经常到你这蹭吃一样的,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民政局的王局长,今天他特地来看你。
哎哟,真是太辛苦你了,王局长。老林单脚鹤立着,像江湖人士向我抱拳行礼。他想与我握手,一看自己的手上沾满了泥巴,又缩了回去。
你好,老林。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似鸡爪,没有一丝肉感,仿佛握在一把柴枝上。
老林一阵颤抖,凝视着我,眼角好像有暗泉咽出。蓦然,他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跟前,说,恩人哪!谢谢你!
我大吃一惊,急忙把他扶起。
凛冽的秋风袭来,鱼塘上顿时掀起了风,作起了浪,塘边的芦苇一阵宕荡起伏。
二
那年冬天,我在民政局工作。当时,全县各乡镇都建好了养老服务中心,俗称养老院,统一对全县的五保户实行集中供养。春节前夕,负责该项工作的小朱对我说,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就留下一条尾巴无法割掉。
他所说的尾巴就是指老林。老林的情况我有所了解。从小,他就是一个孤儿,是年七十有三了,无妻无子,无兄弟姐妹,一孤寡老人,是全县有名的五保户。
他的人生经历很富有传奇色彩。解放后,这个目不识丁的苦桃丁,居然通过上夜校、识字班,认得了不少的字。他可以通读《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成为鱼垄村数一数二的文化人,并且入了党,担任过几届村支书。想当年,他在村里可谓是一个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一个成份不是那么好的风骚女子像蝶恋花般迷上了他。不料在一次冬修水利中,他去排哑炮,不幸被炸药炸飞了一条腿,同时也把那个轻浮的女子炸跑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老林在一落雪天救活了一个要饭的盲眼囡。盲眼囡不嫌弃老林独腿,便留下来与他过上了夫妻生活。岂料好景不长,未到一年,盲眼囡患痨病走了。老林心痛,舍不得让苦命的人儿远离,遂把她埋葬在自家的小院内。因此,他家里一般人不敢轻易涉足。据说,他家夜里经常闹鬼,都是那个盲眼囡在哭,但老林不怕,就一直那么单着守着。
据说,他一生并无他好,惟痴迷武侠,爱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他都可以倒背如流。我开始不信,后来与他交流了一番,结果是让我心服口服,不得不服。
话题是从砒霜说起的。老林是个大麻子,我问他那一脸麻子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吗?
他说不是,当初我长得可俊了,白白净净的像三国的周瑜。奶奶的,都怪小时候嘴馋,把砒霜误为白糖偷吃了,落了个大花脸。
我问这世上何物最毒,是砒霜吗?
他摇摇头道,古龙先生说,“七巧化骨散”最毒,因为“人一旦中之,在半个时辰内就会皮肉愦烂,销骨为水,当年,萧十一郎就曾中过此毒。”
我问在金庸眼里什么东西最毒?
他不假思索地说,金庸嘛,他认为“金蚕蛊毒”最毒,因为“此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
这些话,皆出自金庸、古龙小说中的原文,他竟一字不漏地娓娓道来,我目瞪口呆。
我问小朱,老林为何不去养老院,他难道是舍不得小院中的那穴孤坟吗?
小朱说,这只是其一,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多年患有肺病,怕到养老院去会传染人。小朱悻悻道,活见鬼了,他就是死活不肯去,他还说,再逼他,他连五保户也不当了。
最后,我们决定,既然如此,就顺其自然。我交待小朱,要帮老林弄个他力所能及的项目,让他在家也老有所乐。小朱说,项目弄好了,鱼塘养鱼。
三
转眼一年过去,我专程到鱼垄,去看望那个痴迷武侠,不想当五保户的怪老头。
鱼塘我看到了,不大,一亩左右水面,泊在一个两山隔塘相望的山垅间。山上翠竹苍松,甚是茂密。鱼塘四周,水草漫漶,芦苇疯长,是养鱼的理想场所。
在去老林家的路上,他对我说,王局,我要向你提个意见。
我打趣道,哦,沙奶奶,你有什么意见?
你把我头上的帽子摘了吧。
什么帽子呀?
五保户的帽子呀。
瞧你说的,人家想戴我们还不给他戴呢。我笑着问,你这是为哪般?
他撑着拐棍,“笃笃笃”地走着,说,我也算是一个老资历的党员了,头上老是戴着五保的帽子,心里难受。
你戴了这么多年,到老反而不想戴了,是嫌这帽子不暖吗?我说。
帽子很暖,过去我是没办法,自从有了这鱼塘,我吃喝不愁了,再也不能给政府添麻烦了。他得意地说,别看这鱼塘小,但每年养个几千斤鱼是不成问题的,鱼苗,是局里帮我买的,草料,这满山皆是,我在塘里养了鲤鱼、草鱼,这鱼长得快,一年下来就几斤重。我还在塘里养鹅养鸭,在山上养鸡,一年收入少说也有个几万元,我还要五保干嘛?
是的,刚才在鱼塘确实看到了有一群白鹅和花鸭在游,山上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咯咯咯”的鸡叫声,我正在纳闷呢?
我说,此事待我跟乡政府研究之后再定吧。
老林的房子,处在鱼垄村一隅,一间二层。墙是石垒的,地板是松木的。楼上一卧室,一张席梦思床,一台彩电。楼下一泥灶,泥灶边置有一个煤气炉,一张方桌,几张椅子。房内摆设,除了那口泥灶,其余皆是由政府配置的。房前一小院,中央隆起一土丘,被一蓬三角梅的绿叶红花覆盖着,那是盲眼囡的坟墓。墓边有一棵红柿,柿子熟了,枝头上缀满了“红灯笼”。
我们走入灶间,但见炉火熊熊,两个村干部正在灶上灶下忙碌。煤气灶开着,一只铅锅正在“咚咚咚”地热着糯米酒。
我说,这又是烧鸡烧鹅烧鱼又烫酒的,干嘛呢?
现任村支书小林说,今天老林请客。
我说,这怎么可以,我们怎么能让一个五保户请客呢?
小林说,王局,中午这顿饭,你无论如何都要领情,否则老林会很没意思的。
菜未烧好,我来到院中看柿子。老林柱在一旁陪我。我说,老林,听说你家里经常闹鬼,可有此事?
老林“嘿嘿”笑道,那有什么鬼呀。说罢,他的神色就凝重起来,对我讲起了盲眼囡的事。
他说,那个盲眼囡,虽然眼瞎,但却如一个红透的柿子,女人味十足。她对他甚是体贴温柔,而且拥有一个他人难以与之匹敌的特点,就是声音格外好听,平时只要甜甜地叫他一声夫君,他就会美得骨头都会发软。她会唱鼓词,夜里,两人呼天叫地地干完好事后,她都会给他唱鼓词听。老林说,与盲目囡在一起的那一段日子,他快活得像个神仙,可悲的是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盲眼囡死后,因为思念,因为寂寞,夜深人静时,他就不由地学着盲眼囡的腔调唱鼓词,唱到伤心处,难免失控哭泣,乡亲们就以为是盲眼囡在闹鬼……
自那以后,老林就自个把自己头上五保户的帽子摘掉了,拒领政府的补助。
四
两年后的秋天,老林因病去世了,我们和乡村一起为他处理后事。
他临终前有交待:丧事要简办,不花政府的一分钱。他的骨灰盒就埋在小院的那蓬三角梅下,与盲眼囡合葬在一起。那个鱼塘,归村集体所有。
料理好丧事,我们一行回县城。途中,路过了那个鱼塘,又看到了那片青青的芦苇。
芦花又开放了,白得像雪,飘得像絮。
望着在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芦絮,我感到,老林活着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孤独过;老林死后,更不会孤独。从此以后,真正孤独的,而是那片青青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