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香！什么味？”
　　 吃完午饭，我一进办公室，办公室的小姑娘就喊起来。
　　 “你一个老头子，还打香水？”一个小姑娘喊着，看着我，抽动鼻翼，嗅着香味，好像这香水真是我带进来的。
　　 “我一个农村老头子，还喷香水？香水，是你们的专利！与我是无缘的。你几个捉弄老人，不礼貌哟。”我笑着说，没有生气，面对这群像女儿一样可爱的小姑娘，办公室是香的，是甜的。
　　 “是谁？这么香？”带头起哄的小姑娘，抽动鼻翼，往一个一个女孩身上嗅着。
　　 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再次扑来，我这深度鼻窦炎患者也嗅到了。
　　 “猴儿，别嗅了。你到门外栏杆上去嗅嗅。”起哄的小姑娘真去了，嗅了一会儿，跑进来说：“真的好香！好美，甜甜的，淡淡的，不腻人，不像香水味……”
　　 “是桂花味！”一个小姑娘喊起来，“哪里有桂花？”那一脸的惊喜，也灿烂出了甜甜的香味。
　　 “小街上！”我笑着说，“你们是外来人，对小街不熟。我是小街土生土长的，每天在小街来往6次，这是我们小街上的桂花。桂花开了，秋天到了。”
　　 桂花开了，小街的秋真正到了。
　　 “老头子，带我们去找桂花！”
　　 小街上的桂花树不多，只有几株，分散在上街、中街和下街，学校在下街。走出校门，远远地就看见一株桂花树，像一把圆圆的绿色大伞，撑在街边，撑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小姑娘们围着树，转着圈，一会偏头弯腰；一会儿翘首仰望；我站在一边静静地观赏。观赏这一树洁白的桂花、观赏这桂花一样可爱的姑娘们、观赏这桂花和姑娘们组合的香甜图画。我仰头看看蓝蓝的天空，突然间诗意从我脑门涌了出来。
　　 太阳看着这柔弱洁白的花朵，它突然间变得慈祥温柔了。也许它知道，这些花朵，是它身边那柔丝一样的白云，被它的酷烈熔化成的一点一点，散落到了这树上；暴烈的雷公看着这柔弱洁白的花朵，变得深情了。不再咆哮了。也许它知道这些花朵，是它追求的星姑娘被它的咆哮吓唬到这树上的；暴怒的夏雨，看着这柔弱洁白的花朵，躲进了高高的云层，把痛苦的泪水吞进自己的肚里。也许它知道，它的放纵，已经摧毁了太多太多的美丽；因为这桂花，太阳、雷公、夏雨都温情了，它们把残酷的夏，变成了温柔深情的秋。
　　 听着树下那清脆欢快的吵闹和笑声，看着那一张张花朵一般水灵美丽的脸，还有她们脸上方那争相从绿叶中溢洒着香味，争相拥挤出绿色叶片的细细、洁白桂花，我也醉了。醉了的我分不清清楚，小街是因为这桂花而温情的，还是因为这群姑娘的到来而温情的？
　　 “还看吗？要上课了。”
　　 我轻声提醒，我真不想打断她们，我不想我的提醒声成为雷声，成为夏天的雨声。
　　 “好吧，走了。老头子，我能摘几枝吗？”起哄姑娘看着我，晶莹的眸子中是期盼。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家的，我做不了主。”
　　 “老板，老板……”起哄姑娘对着敞开的卷帘门喊着。这里叫的老板，是指屋子的主人，不是生意场上称呼的老板。
　　 主人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微胖女人，脸上洋溢着光亮和善良，穿着蓝底白花的上衣，就像这桂花一样，素洁大方。
　　 “老板，我们能摘几枝桂花吗？”起哄姑娘说着，指着上方的桂花。
　　 女主人笑着说：
　　 “老师说得好，这桂花不是我的。”女主人看着起哄姑娘，看着起哄姑娘有点失望的脸，停了一会，接着说：
　　 “这花是我们小街的。是我们小街的颜色，小街的味道，没有了这些花，小街的秋……就没有了。”
　　 姑娘们“哦”着转身，准备回学校。女主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而响亮，像那桂花一样美，像桂花一样甜。
　　 “你们这些花来到我们小街，成了我们小街真正美丽的花。要是你们这些花能长年开在我们小街，就好了。”女主人说着转身进屋，留下姑娘们在那里惊愕。
　　 女主人捏着一把剪子走了出来，来到树下说：
　　 “这些花不能摘，断了的枝条留在树上很难看，乱糟糟的，影响了这花树的美，就像你们美丽的脸不能留一点疙瘩一样。要用剪刀剪。”
　　 说着，女主人站上放好的凳子，寻找着最为浓密的地方，剪着桂枝，剪一枝，递给起哄姑娘，又剪一枝……
　　 “够了！够了！”起哄姑娘捧着一大束桂枝喊着。其他姑娘，围在起哄姑娘身边，起哄姑娘捧着桂枝，对着桂树站着，深情地望着那一树桂花，那样子，如同当年读大学时，回首深情凝望门口的母亲。
　　 突然，一束光闪过，姑娘们被惊醒了。偏头看闪光的方向，女主人放下举着手机的手说：
　　 “这画面太美了，我放抖音哈。”
　　 姑娘们回过神来，起哄姑娘喊道：
　　 “还缺一位呢，还缺一位呢。”
　　 姑娘们把女主人围了起来，起哄姑娘喊着：
　　 “老头子，快照，快照！”我站着不动，等了一会，看着姑娘和女主人都笑得自然了，我举起了手机。
　　 走进办公室，姑娘们找来花瓶，装上清水，把一束桂花插进花瓶，整幢楼都是甜甜的花香。
　　 “老头子，女老板说话怪怪的，她的话像诗，我听着美，却听不懂。”起哄姑娘说。
　　 “老板娘是让你在这小街找一个老公，在这小街扎根。老板娘是不是有一个儿子？”一个姑娘看着起哄姑娘，打趣着，又偏头看着我。
　　 我坐在椅子上，笑着说：
　　 “她的孩子也是女孩。”
　　 “她是在夸你长得好看又漂亮，要你做这小街的小芳。”又一个姑娘打趣起哄姑娘说。
　　 “她在夸这桂花呢。她的话满是诗味。”起哄姑娘转移着话题，下巴放在桌上叠着的手背上，看着瓶子里的桂花。
　　 “她呀，有一个心愿，我老头子也有这个心愿。这小街需要你们，小街的孩子们需要你们，你们是小街的希望，是小街未来幸福的经营者呢。”
　　 起哄姑娘偏头看看我，咕噜着说：
　　 “你这老头子也疯言疯语的，别说这么伤感的话，好像我们马上就要走似的……”
　　 “诶，老头子，那女老板好美，那声音好脆，好甜，我要是有那声音就好了。”一个姑娘也许也感觉到了我心愿话的伤感，她赶紧接过起哄姑娘的话，盯着桂花说。
　　 “你的声音也甜，也脆。比女老板的还脆了，特别是你唱歌时，要不，你来一首《八月桂花开》？”又一个姑娘说，起哄姑娘也跟着起哄：
　　 “来一首！来一首！来一首！”
　　 她笑着，喊着，拍着节拍。
　　 “不唱。这不是八月，是九月了！”好声音姑娘耍赖了，几个姑娘抱着好声音姑娘，挠着痒痒，好声音姑娘蹲在地上说：
　　 “好！好！唱！唱！唱！大家一起唱。老头子拍视频，让女老板发抖音。”
　　 办公室响起了像桂花一样香甜的歌：
　　 “八月桂花遍地开，动人的歌儿呀唱呀唱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欢声笑语迎接幸福来……”
　　
　　 二
　　 小街的秋，是甜的，是香的，也是美丽的。
　　 小街在一条沟中，两边是山，山矮矮的，矮的十多米高，高的也不过二十来米。矮山绵延在小街的两侧，把小街圈在里面，就像一个摇篮，小街的人住在摇篮中。
　　 今年的秋雨特别多，几乎每天都是，让小街这个摇篮到了秋天都是绿的，从山脊到山坡，到沟路，到小街，都是绿的。雨不是白天下就是晚上下。晚饭后散步，走着走着，你脸上有了雨。一丝一丝飘贴在脸上，凉丝丝的；渐渐的，雨丝密了，雨丝成了雨线，头发有了水，衣服润了……快跑，一群散步的人，停止了悠闲的家长里短，往小街跑。走进小街，就听到了金属雨棚温柔清脆的滴答声。像闹钟的嘀嗒声一样均匀清脆，房檐滴水了。小街广场舞的音乐也瞬间消失了。你回到家里，秋雨还是这样不紧不慢地温柔地滴答着，一直把你滴答滴答进温柔的梦乡。
　　 没有了夏雨那啪啪狂砸雨棚的哗啦啦；没有了霹雳和电闪撕破夜空的恐怖；没有了窗外狂风窗内热燥的断电痛苦。小街在温柔的秋雨中，格外静谧，秋雨中的夜格外清爽，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这才叫真正的秋夜。
　　 你还在梦中，温柔的太阳已经撑在了树颠，柔柔的光刺透你的窗帘。你起床，你走进了小街，小街一旁的楼和玻璃，被阳光沐浴得明亮艳丽。最为艳丽的，是街旁那几树柿子，每颗柿子，都从绿叶编织的包裙中挣脱出来。像一扎一扎的小灯笼，垂挂在高高的枝上，把几株树生生扎成了灯塔似的大灯笼。红红的，在阳光中发着光，光在微风中摇动着，把小街和小街的天空都摇得红红的，好像朝霞就是从那里蒸腾起来，飘到空中的。
　　 继续往前走，转一个浅浅的弯，又一座灯塔出现在你眼前。绿绿的树顶，好像顶着一张火红的头巾，又像绿绿的大手捧着一轮金红的太阳。头巾在摇动，仿佛在往空中飞；太阳在冉冉升起，好像在往房顶飘；而被谁挑在房顶上的那一轮金黄太阳，正柔柔地照着绿绿树顶的这团红，轻轻地抚摸着这团红；这团红的旁边，那路灯的洁白的光，正把红云下的绿照得发亮；此刻，这火凤凰，在路灯和太阳的抚摸中，是害羞的，娇羞的火凤凰让秋风中的小街也跟着娇羞起来。
　　 学校门口的斜对面，已经坐着一对老人，老人的门口是一棵芙蓉树，宽大的张张叶片，把这株芙蓉打扮成了一顶美丽的帐篷。这帐篷是天上飞来的吧？你看密密的芙蓉花，粉红的，洁白的，半红半白的，不是银河中的星星吗？这顶帐篷不是银河中飘下来的吗？那银河中沐浴的仙女呢？她们就躲在那帐篷中吗？一定是的，你看那一颗一颗挑在枝头的花骨朵，不就是她们头饰上那闪闪发光的珠宝？太阳越过校门对面的山头，照着这顶美丽的芙蓉帐篷，照着学校门外那几串长队的学生，他们在等着进校门。红白相间的校服，润泽的脸蛋，润泽的脸蛋偏向对面那水灵灵的芙蓉花，他们说着，笑着，指点着，评论着，那一张张脸，不就是那一朵朵漂亮水灵的芙蓉吗？班主任们到了，校门开了，这些美丽的芙蓉，像流水一样，顺着那红丝带弯折成的“河道”，缓缓流进了学校。那美丽的芙蓉哪里是帐篷，那是美丽得像弯月一样的飞船，它停泊在学校的门口，等着载这些可爱的孩子去银河游……
　　 中午放学，我回家吃放，走出校门，走进小街，小街被谁涂上了色彩？
　　 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变成了金黄色，金黄色的是稻谷，是黄豆，是玉米粒，还有黄白黄白的花生……往年的小街，就是水泥铺就的小街，不是晒场。我往前走着，我看着街上的这块块色彩，竟然涂抹得是那么相似，这家是一团稻谷，一团黄豆，一团玉米粒，一团花生，那家也是，没想到多少年没有见过的场景？竟然搬到了今天的小街！
　　 我想起了散步见闻。多少年寂静的沟田，突然间插满了水稻；多少年荒废的坡地，突然间冒出了一人多高的玉米；多少年被山草霸占的田埂和地埂，突然间变成了金黄的埂线……
　　 一个老大爷，弯着腰，推拉着木钉耙，小街铺晒的稻谷中，出现了一道一道的埂；一个老大娘，拿着叉地扫把，前倾着身子，左右拨扫着稻埂中间剩下的稻谷，稻埂间露出了灰黑灰黑的水泥地面，灰黑灰黑的水泥地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就像那静静的河水荡漾着粼粼的波光……多么娴熟的推拉，多么娴熟的拨扫，听着那呼呼的推拉声，听着那簌簌的拨扫声，我停住了脚步，我陶醉在了那充满艺术魅力的声音中。
　　 吃过午饭，我又走进了小街。小街的玉米，已经失去了水白色，越发地红了；那金黄色的稻谷，越发地白黄了；稻谷完全铺晒开来，平平的，没有坑洼；我的思绪再次走回了多年前的老家的院坝，走进了院坝那铺晒得平平整整的稻谷，走进了那熟悉的推拉和熟悉的拨扫……那几株金红的柿子走进了我的眼睛，那一团火红的火凤凰走进了我的眼睛，还有那一个一个花台中闪耀着火苗的一串红，那些小家门口和院墙上大簇大簇的各色菊花，还有校门口的芙蓉飞船……小街两旁的树，树叶沉着老道，却还没有老年人的斑纹，它们也是富态的老人……我闭上眼睛，原来，小街的秋色竟是这样的美丽！
　　 “老头子，今天吃了啥？还是捡到宝了啥？竟然满脸灿烂，神采飞扬？”我一进办公室，起哄姑娘就夸张地喊起来。其他小姑娘也跟着起哄。
　　 “今天的小街太美了，你们绝对没有见过。”
　　 “真的吗？今天的小街不是昨天的小街？你看，我们的学校没有变，外面的楼房没有变，外面的人也没有变，你还是昨天的你呀？也没见政府有美化小街的行动呀？”好声音姑娘说，像放鞭炮，鞭炮中洋溢着激动。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好像看懂了我的惊讶，脸一下红了，红得像那树上的柿子。
　　 “真的很美。你们闭着眼睛想。一条小街，一条秋天的小街，两边是绿绿的树，中间是弯弯曲曲的一块一块的金黄，绿在轻轻地摇舞，金黄像泉水一样叮当叮当地流淌，这是怎样的一种美？在这绿和金黄铺成的小街，突然冒出一处一处火红，火苗像火炬一样呼呼地唱歌……这绿色、金黄和火红的图画中，有两位老人，一男一女，在金黄色中推拉着木钉耙，拨扫着长长的扫把，就像一位书法家在长长的小街表演毛笔写字，就像一位画家在长长的小街泼色成图……”我停止了描述，我睁开了眼睛，几双晶莹透亮的眼睛，几张芙蓉花一样美丽的脸，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