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藏时，身上的现金用完了。卡不敢刷，一刷卡就暴露了我的位置，集团的人很快就能逮到我。
　　 在网上看到一艘名为“南嘉航6”的散货船正在招聘船员时，我立即报了名，参加跑船。
　　 我想去大海里呆上一段时间，不是豪迈而是逃避，生性懦弱的我无法面对时就想跑。现在有两个人让我无法面对，一个是我的亲爹，一个是我的前女友。
　　 我的亲爹是某集团的创始人，我的亲妈是他包养在外的若干情人之中的一个。从生下来起，我见亲爹的次数屈指可数。留学回来后，我原本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开个酒吧，自己当调酒师。店面选好装修完了，集团的人却找到我，说我亲爹的心脏出了问题，要我尽快去接班。我不愿去也不行，听我爹的秘书说，好像能接班的只有我。但我真的不想去，除了不懂，更多的是不想去面对，最怕集团里的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一个私生子。
　　 前女友得知我被挑选为集团接班人后，便想与我重归于好，可我不想。
　　 我逃跑了。但没料到逃到哪儿都被集团的人围追堵截，直到西藏，才把他们甩开。我心里暗想，就算从此要回去做一个傀儡，也等我把想去的地方去了再说。最终我幸运地谋到了一份船员的工作，与我一起上船的还有两名河北籍、一名贵州籍船员。
　　 那名贵州籍船员自称为阿强，黑红的脸，虎背熊腰，一身毽子肉，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他与我都是新手，第一次上船出海，心里满是期待。而另外两名男人，都是出过海的，所以脸上挂着见怪不怪的表情。
　　 散货船离岸出海，“新船员”第一次驶入海洋深处，我与阿强兴奋得有说不完的话。
　　 阿强告诉我，他现在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一岁时，就有过一个儿子，但那时年轻，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白天干活累了，晚上睡觉时睡得太死，儿子被被子捂死了都不知道。所以又生了二女儿，三女儿，直到现在有了小儿子。为了养活孩子们，一年到头，他都在外打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
　　 我问他，舍得老婆孩子吗？
　　 他嘿嘿一笑，说，舍不得也没办法，光靠老家的半亩薄田养不活一大家人。我和老婆烤过酒，烤酒的水很重要，那时我们一家在镇上租房烤酒时就靠房东家的井水，喝过的人都会回头来买，生意很好。可后来房东嫉妒我的生意，便将房子收了回去。我还到城里各大酒店拉潲水喂过猪，后来政府出台规定不准用潲水喂猪后，就只有出去打工了。
　　 我说，那你一定去过许多地方打工了？
　　 他搓着布满双茧的大手点头，说，是啊。
　　 我问他，你去过的地方，哪里最让你难忘？
　　 阿强抬起头骄傲地说，最难忘的是西藏，我曾经到西藏阿里地区修边防哨所。
　　 他一说西藏，我眼里便放出了光，因为我刚从那里回来，感觉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许多。
　　 我激动地说，西藏阿里真是值得一去的地方。那里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被称为“世界屋脊上的屋脊”，喜马拉雅、冈底斯山、喀喇昆仑横亘于此。不到那里，根本不算个男人。那里是高寒缺氧、寸草不生的生命禁区，我深深佩服那些年轻帅气的士兵，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如果少年时我的身体够强壮，我一定会报名参军，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阿强摇晃着他的大脑袋，说，我不晓得这个山那个山，我只知道阿里军分区海拔最高的秋迪检格拉哨所是我参与修建的。
　　 我崇拜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说，你真厉害！
　　 阿强耸了耸宽厚的肩，说，我算个球，那些当兵的才厉害。我修哨所在那里也只呆了半年，而那些还是娃娃的兵在那里一呆就是好几年，要是我的儿子长大了，我才不想让他去那儿当兵。
　　 我听了就想，如果少年时我想去当兵，我那个集团董事长的爹，会在乎吗？
　　 我接着问他，怎么会想起去修哨所呢？
　　 阿强放下手中的缆绳，说，老乡介绍的。在那里干活自然条件艰苦，一般人不愿意去，所以工资比其它地方要高很多。那年我修了半年的哨所，就得十万元的工资。哦哟，狗日的，你不晓得，当时从贵州到拉萨，再到阿里，从飞机换乘汽车，颠来倒去，用了三天时间才赶到普尔楚边防连。然后，从连队出发到秋迪检格拉哨所修建的地方，还有十多公里的盘山路。一路海拔从四千多米升至五千米，几十道像肠子一样弯来绕去的盘山路越来越高。路上，我这个从山区来的都吐了好几回，狗日的，那些从平原地区来的农民工，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我说，真是不容易。对了，你们修的哨所是什么样子的？
　　 阿强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后给我看图片。我一看忍不住笑了，所谓的“秋迪检格拉哨所”就是一个不足篮球场大小的地方，只有两排简易的活动板房，简陋得不能再简陋，这么简陋的地方原来就是哨所官兵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阿强挥着大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笑个球，就是这样的，我们也想修好一点啊，但不是钱的问题，是路的问题，大件的材料根本无法运到山上。哨所修好后，我还跟随那些兵娃娃一起巡逻过一次。从哨所到巡逻点位，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但他们要徒步翻越五六个山头才能到达。海拔超过5000米以上，高度每上升50米就是对身体的极大考验。我跟着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后，着不住了，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搞不清楚那些兵娃娃咋个撑下来的。
　　 因为能与阿强聊天，我最初在船上的日子不算难过，也没有特别体会到被孤独包围的感觉。不干活的时候，我偷偷躺在甲板上的某一个角落，凝视无垠的地平线，看海浪，看日出，看日落，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和似火的彩霞四处飘飞，感觉到船上的生活是美好的。
　　 当然，在干活时，我便体会到了一名海员的不易。正午时阳光直射的甲板温度高达四五十度，穿着不透气的工作服在烈日下低头扫舱不一会儿就有要虚脱的感觉。狂风暴雨中去船头拉缆绳时冻得连落水狗都不如。睡到半夜起来，红着双眼开舱、关舱的颓废模样就像鬼一样。最要命的是，几个人当中只有我晕船了。晕的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用老船员的话说：“晕船不是病，晕起来要人命！”原本生龙活虎的我呕吐得像一只病猫！过了好几天，才慢慢习惯了，虽不那么晕，但船舶无时不刻地横摇纵倾的感觉真是太难受了。睡觉的床就是一只有木栏挡着的狭长的盒子，风大浪高时，我的整个身体从床上被抛到地上，屁股蛋被砸得生疼。
　　 船上手机没信号，电视没信号，还好能发电子邮件，但每天只可发一封，跟坐牢没有什么区别，这时的我有点后悔了，简直就是自作自受。
　　 船中途在海南临时靠岸后，我和阿强去饭店吃饭，点了六个菜，六个菜都是蔬菜，老板娘很吃惊，看不懂。她不知道我们在海上十几天了，早就没有新鲜蔬菜吃了，口腔都长溃疡了，虽自带维生素补充，但没多大效果。所以在船上，新鲜蔬菜对跑船的男人来说比肉贵重得多。
　　 这艘散货船的船长是越南人，因为语言不太通畅，所以与我们很少有交流，但大家相处得也还愉快。可好景不长，就在离开海南两天，我开始仔细体验大海上的生活时，散货船因发电机出故障失去了动力，停在海上被动地随波飘荡。
　　 不久，一艘游船经过，船长搭乘去买零件修船，让我们在船上等着，看好船只，我们只得听话照办。
　　 可过了好几天，船长仍不见回，海上信号差，电话一个都拨不出去，四个人的心情随着一天天的等待，开始焦虑起来。
　　 第五日晚上，海上起风下雨了，雨大浪急，船舱受损进水，不多久，散货船便出现了将近15度倾斜。恐惧来袭，我们几个人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害怕、无助的情绪除了我和阿强有，也在那两个河北籍出过海的男人脸上蔓延开来。
　　 捱到清晨5点左右，“坐以待毙”的我们突然发现，远处隐约有一艘渔船经过，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几人手忙脚乱朝渔船方向发射了求救的信号弹。
　　 此时散货船倾斜得愈发严重，不确定的危险因素很多，经验丰富的渔船老大没让自己的船靠太近，在两船相隔几十米的位置暂时停稳了下来。
　　 看到渔船老大，我们几个人兴奋得又叫又跳。渔船老大对着我们大叫，慢慢来，不要慌，穿好救生衣，把救生筏打开，注意安全!
　　 我与阿强第一次出海，连救生衣怎么穿都不会，在另外两个河北男人的示范和指挥下才穿好，然后协助他们把救生筏放下来后，坐上去慢慢向渔船靠拢。
　　 风大浪急，救生筏在海上颠来簸去，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苦努力，我们四人才靠拢渔船。我第一个抓住了渔船上丢下的缆绳，抖抖索索、手脚并用地爬上渔船后，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冰凉地瘫倒在甲板上。等阿强和另外两个河北男人都登上渔船后，渔船老大指挥工人把我们几个拖进船舱，给我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还给我们喝了热水后身子才慢慢变暖。
　　 缓过来后，我们几个带着哭腔激动地对渔船老大说，我们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海上，如果没有你的搭救，我们迟早会沉入海底，对你说一句谢谢真是太轻了，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渔船老大说，跑船的男人都不容易，谁都有遇到风险的时候，遇见了肯定要管。本来我们这一趟出海是做好计划的，原本打算要半年左右才回港。出一趟海不容易，成本非常高，不呆够时间打足鱼，这一趟下来铁定亏本。但这回救了你们几个，亏就亏了。先把你们送上岸再说。
　　 上岸后，那两个河北男人回家了，但我与阿强都不想回。虽经历了生死考验，但我还是暂时不想去面对我的亲爹。阿强是无法回家面对妻儿，家人筹集的路费都用完了，一分钱没赚到，拿什么去给即将上高三的大女儿缴学费，拿什么去给正在上初中的二女儿、三女儿交生活费，拿什么给家里的老婆、儿子家用。
　　 于是我俩央求渔船老大收留我们，想与他一起出海打鱼。渔船老大说，你们想好了，如果这趟出去，也许一月两月都见不着陆地。在海上基本有什么病都得挺着，有点急病就可能要命了，一个急性阑尾炎可能就躺在冰库里回来了。
　　 我和阿强说，想好了，我们不怕，都是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了。
　　 渔船老大收留了我们，但当他听说我是为了体验生活才来跑船的，瞪大了眼不相信地看着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无事找事。
　　 我脸红着，开不了口。阿强裂开嘴大笑着对船老大说，他就是一个软蛋，到大海上找勇气来了。
　　 渔船老大叮嘱道，我这船上的兄弟们单纯得很，在船上工作，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你们上船了与我们就是一家，要听我指挥，大家要团结一致。
　　 阿强和我点着头说，要得，要得。
　　 渔船老大又对我说，跑完这趟你就体验够了，还是回去该干嘛干嘛去吧，这里不属于你。
　　 阿强跟着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看着我说，在这个拼爹的社会，我们是无爹可拼，而你是有爹可拼的人，还跟着瞎胡闹。我们跑船是冲着赚钱、攒钱来的，你狗日的却是为个啥子体验生活，搞笑得很。
　　 我只扯了一下嘴角，没接他们的话。阿强说得在理，我不想跟他辩论，我知道他除了基本的生活费，是要把赚到的钱都带回去给家人。
　　 渔船老大跟准备长期干的阿强签订了劳务合同，每月保底月薪为5000元，根据出海打回的鱼再算绩效，工资为月结。我也跟着签了半年的合同，因为出一次海，估计是半年靠一次岸。
　　 休整几天，我们的渔船再次出海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成群结队的海豚追着船跑，有一次我还看到一家三口的鲸鱼在离我们船不远的地方喷水，喷出的水柱与阳光恰好相吻，便化成了美丽的彩虹。暴风雨来临前，巨大的海鸟遮天蔽日地飞过，狂风暴雨中通天的闪电一直打到海里，我抓拍了许多照片，但发不了朋友圈。我看到了很多朝九晚五上班的人一辈子也没机会看到的壮丽的风景，尝到他们一辈子也没机会吃到的奇特的食物，也体会到分别在零上40度和零下40度的温度里工作是什么感觉。现在的我，对大自然更加敬畏了。
　　 我们的船挺大，750马力的，金属外壳。听船上其它工作人员说，渔船跑过东海方向，也跑过某些国家方向。主要捕捞鱿鱼、鲅鱼等海产品，然后直接冷冻，等着接货的船只过来在海上交易。
　　 在海上漂了一个月，打了不少鱼，接货的船来了两次。到了该结清上月工钱的日子，渔船老大说话算数，给大家发工资了。阿强能干，共得了8000元的工资，我就只得保底工资。然而好景不长，第二个月过去大半时，渔船出事了。那天，我和阿强正在忙着手里的活计，突然远处驶来一艘执法船，示意渔船涉嫌违法捕捞，需要立即回港接受处理。渔船驶回了港口，渔船老大也被有关部门带走调查。船员们被安排在港口一间小旅馆内，船方有人给送吃的，并且给每名工人拿了200元。但只过了三天，大家被要求返回船上等待，干活的时候不觉得，没活干了便觉得船上的卫生条件太恶劣，棚顶上糊满了苍蝇，味道能熏晕人。后来，大家实在无法忍受，就下船自己去找地方住。我和阿强想，反正第一个月的工资得了，第二个月的就算白干也没关系。渔船老大其实人不错的，只是当初跟着渔船出海作业时，我们没想到渔船涉嫌违法捕捞。
　　 又过了几天，等不了的人都散了。加上我与阿强，只有十来个人。大家试图联系渔船老大，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他说，如果想要第二个月工资的话，得跟着渔船再次出海干活，到时候把工钱一起给结了。
　　 有几个工人已不再相信他的承诺，我知道他们心里憋了一口气，在海上捕捞的时候，每次船舱满了，都有船过来拉海产品，交易的总金额应在百万元以上。可现在连吃饭的钱都不给大家，这种落差让大家心里难受。而我与阿强因被渔船老大救过一命，所以不好意思去追问第二个月的工资。
　　 有一天早晨和中午，阿强一共吃了两个花卷，花掉了两元钱。那么大一个人嚼着花卷硬咽下去，嘴里连一根下饭的咸菜都没有。他不是没有钱，是舍不得。我看着心疼也没办法，因为他硬气得很，不接受我的资助。有工人说渔船老大不仗义，收入百万，却不让大家伙吃上饭。阿强则说，渔船老大这次出海可能没赚到钱，别看上次卖了不少钱，但这次被执法船逮住估计被罚得不轻。
　　 又过了两天，有的工人因无钱吃饭，开始打零工赚取生活费；也有的工人实在等不起，便上了别的渔船工作。
　　 阿强黑着脸对我说，我认渔船老大，准备继续在他的船上干，等他处理好事务，我就上船。你个狗日的这次体验够了哈，滚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我问他，你会开车吗？有驾照没有？
　　 阿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但却十分坚定的眼睛注视着我，说，会，但没驾照，你问这个搞哪样鬼？
　　 我真诚地看着他说，如果我回去当接班人，你来给我开车，到时去考一个驾照就行了。
　　 阿强哈哈大笑，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说，算了，多谢你了兄弟。我去你那儿靠开车养活不了那么一大家人，我就只有卖苦力的命啊！
　　 说罢，他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直到他宽大的背影完全消失于我的视线，我才拿出手机，拨打我爹秘书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