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弯里，野棉开出血红的花，花蕊金黄，像黄绒绒的珠子。村外的小河，流过堤坝的河水，其声渐次弱小，从“哗哗”到“淅沥”，从吼叫到倾诉，从高亢的激昂勇士，变成温柔缠绵的女子。田野山弯里，新种下的豆苗与麦子，还未露头，只有一片静寂的红土。山村的冬天就快到了。
　　 妻子昨夜开始收拾衣柜，折叠了阳光沐浴过的一季夏衣，翻出箱底的秋装和冬衣，一面整理，一面嘀咕——
　　 “我胖了，好多衣服都无法再穿，怎么办？”
　　 终于明白，每一次季节的转变，女人的衣柜里总少一件适宜的衣服。
　　 “冬天来了，是不是又得胖一圈？”妻子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
　　 啊！是的，冬天来了！冬天是什么呢？是女人减肥困惑的惆怅；是穿棉衣与穿体恤衫之间的纠葛；是一片黄叶的离枝；是农野乡下的秋收冬藏；是一杯茶从浓到淡的午后；是一页书中文字的厚积，更是对时节变迁的一声叹息……
　　 我放下手中的书，扳着手指数：一天，两天，三天……那日历上分明地写着——
　　 庚子年，丁亥月，甲寅日，立冬。
　　 还差近一月时间呢，我就如此地期盼冬天了！
　　
　　 一
　　 立冬，是冬季的一个驿站，一个季节的开始。
　　 立，一个多么有生命力的字眼！立春，立夏，立秋，是季节变化的开始，代表事物发展到一个阶段的启动。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人生也如四季，少年如春花烂漫，青年如夏之热烈，中年如秋，成熟稳重，老年如冬，收纳静肃。
　　 冬呢，古书上载，终也，一年光阴渐渐进入尾声。冬，不是诗，亦不是故事，是一篇优美而闲适的散文，它不可以与年轻人畅谈阔论理想，抒发浪漫，也不可以与恋人卿卿我我，叙谈爱情。只能静静地临窗而坐，看黄叶落，菊花残，品一杯淡茶，慢慢体会文字流动的旋律，触及肌肤，注入灵魂，所以冬是一种慢的生活状态。
　　 《月令七十候集解》：“立冬，十月节。立，始建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当此时，斗柄向西转北，太阳达黄经225度为立冬。
　　 我国古代将立冬分为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大地就像绵软的温床，春夏收集能量，在秋冬慢慢释放，于是水渐渐结成冰；土地也开始冻结。
　　 多年前的某个十月去哈尔滨，有幸去郊外的太阳岛游玩，满眼便见黄草萋萋，冰天雪地，以为奇观。而故乡蓉城之野，四季以温润为主，结冰少雪，十月雨少晴多时，尚还有小阳春天气。不仅西南，江南同样，曾在《梦粱录》中读到：“十月孟冬，正小春之时，盖因天融和，百花间有开一二朵者，似乎初春之意思，故曰‘小春’。”可见，此二候，皆指北方而言。
　　 三候“雉入大水为蜃”。雉即指野鸡一类的大鸟，蜃为大蛤，立冬后，野鸡一类的大鸟便不多见了，而海边却可以看到外壳与野鸡的线条及颜色相似的大蛤。所以古人认为雉到立冬后便变成大蛤了。古人相信生命不灭，生生不息，可以从一物转化为另一物；时间流失，节气转换，气候变化，人们心中美好的事物却能长留于精神世界之中。
　　 立冬，乃三秋之末。古人以每一节气的开始为最大的祭祀活动，故立冬为冬季最为重要的节气之一。“是月也，以立冬。先立冬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天子乃斋。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还，乃赏死事，恤孤寡。”可见立冬对于古人，是多么重要。
　　
　　 二
　　 儿时常听父亲讲一年四季种庄稼的事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农民以时令节气进行耕种，遵循自然法则，所以收获盈亏，都随自然的赏赐与馈赠。想立冬时节，农野乡下，雏菊染紫，黄菊凋零，唯见苇絮，风带雪痕；豆苗初露，麦种下地，当见油菜，一片青绿；棉豆尽毕，桔红如霞，田野一片静寂。
　　 立冬时，山坡草渐黄，苇花迎风而飞，像片片飞雪。最喜欢路边上伏地而生的雏菊，开出淡紫而白的小花，一片片花瓣，伸展开去，像向日葵般，露出娇娇的笑脸。母亲说那是一味中药，俗名泥鳅草，后来我带孩子回故乡，采过它盛开的花，扎在孩子的小辫子上，那时孩子笑起的脸庞，就像盛开的一朵雏菊。
　　 儿时常随父母劳作，所以懂栽秧收谷，种麦点豆。父母选当年留下的豌豆、胡豆种，净虫蚀、杂质，趁秋阳之时，于山坡土边，除杂草，荆棘。小锄掏窝，丢下三五粒种子，立冬倘有暖阳，当见几株豆芽，茎白如玉，叶绿如翠，是冬季少见的新生命。
　　 油菜种在山坡向阳的土里。大锄掏大窝，丢下种子，不施肥，不盖土，三五日，便可见圆形的叶片。其茎细如针，一丛嫩绿，相拥成趣，只待它拔节抽叶，便可移栽。山沟中收割完的稻田，父亲掏沟整垄，晾一两日，再选生长旺盛的油菜苗，两株一窝，一尺见方，用软泥轻轻压住根，不几日，便可见油菜挺腰抽叶，鲜活如初。
　　 最后一茬麦子，需待棉花收获完毕方可下地。先拔去棉杆，再去沟界杂草，收厢整土。立冬前后的最后一块棉地，也是耕牛辛苦日子的终结。那时候，耕牛少，土地多，牛便与农民夜以继日地劳作在土地上。曾记父亲掌灯，我把犁，父亲一边看牛，一边指导犁地的要领，可谁知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黑夜里竟然能把一块棉田犁成斑驳的地图，待天明之时，父母一见棉地，啼笑皆非。
　　 耕牛懂得季节的变化，它肚里装着庄稼人一年四季的故事，每一个乡村的故事，牛想起来，都会流下辛酸的泪。麦子种完，它便卸下沉重的枷，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片静寂的土地，慢慢地咀嚼着春夏秋的耕耘和汗水——牛老了，土地并没有老。
　　 山坡上收获完黄豆，可算一年农忙的结束。婆婆把豆荚连同豆杆背回家，挂晾于屋檐之下，于是一排排黄褐的草帘便装饰在草屋门前。
　　 立冬的山村，倘若下雨，便会听见“咚咚”敲响豆杆的声音……
　　
　　 三
　　 黄豆收获，净选，收藏存放，仿佛便可以闻到腊月里豆腐的清香。
　　 妻子的故乡山城重庆，也种许多黄豆。但他们不做豆腐，却喜好豆花。山城的大街小巷，除了小面，还有一道美食，叫“豆花饭”。
　　 把黄豆浸泡，磨成浆，过滤，烧沸，点上卤水，成棉絮状的块。准备葱、姜、蒜、盐、炒黄豆；青辣椒烧成虎皮色，捣碎成糊状，再配上香油，做成蘸料，然后配上豆花，添上米饭，一碗豆花，清香，爽滑，既解馋，又下饭。有时候就一碗豆花，能吃上好几碗饭，直至饱嗝连连，方才罢手。
　　 也有吃得豪迈的。多年前工作在重庆涪陵，见一同事吃豆花饭，颇有些江湖的味道。准备一大碗豆花，先去水，再放蘸料于豆花之中，沿碗边把豆花搅乱，待蘸料与豆花混合，一边吃饭，一边“唏唏呼呼”喝着豆花，临了抬头望望众人，咋咋嘴，很享受的样儿，让我等羡慕不已。
　　 豆花，是山城乡下特有的一道食物。每年冬季回妻子老家，倘若家中有客，妻子的大伯就会点上又嫩又白的豆花，一家人围在灶房里，滤豆花，升火，配佐料，忙得不亦乐乎。然时过境迁，故乡随着城市的扩大变成了工厂，乡村变成了城市，在远离了土地的时候，孩子的外公外婆也常常谈到收获黄豆的十月，当了一辈子的农民，怎么离得开土地？
　　 十月，闲下的是农具，闲不下的是农民。母亲会把深秋摘下的豇豆晒干，漂洗，再晒干，撒上盐，装入土坛中，待来年青黄不及时，开坛取菜，有一股浓浓的霉香味。然后把豆干切段，锅中放少许油，待火旺时，下菜翻炒，就一碗稀饭，能吃出肉味来。最好有肉，那算一生最难忘记的味道。切上好五花肉，用糖和酱油给肉皮上色，再切片，平放于土碗之中，上盖豇豆干，上锅蒸煮，待菜软肉熟时，取出，一股带有肉香的霉菜味，赛过沿海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霉菜扣肉”。
　　 一个人的味觉记忆，总停留在童年的时光里。虽然成年时走过许多地方，吃过不少山珍海味，珍馐佳肴，然而总忘不了那豆花饭的清香，干咸菜的霉味，以及儿时带着烟火气息的一日三餐。
　　 没有炊烟升起的童年，没经历过耕种的少年，是否算不完美的童年和少年。
　　
　　 四
　　 然而人入中年，却喜欢闲坐喝茶，谈生活琐事，叹流光抛人容易；也常常回忆童年，想儿时故乡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回首之时惊恐岁时节气的变化。
　　 入冬年华老。秋去冬来，时光极为迅速。五日一候，七日一周，十五日一旬，三十日一月，十二月一年，俯仰之间，年岁悄然更替。
　　 “人逐年华老，寒随雨意增。山头望樵火，水底见渔灯。”韶华已去，放手了的美好，覆水难收。弹指间，繁华成云烟，人就这样开始寂静地老了。抬头，望见山头上砍柴樵夫升起的篝火，想必是在取暖。低头，冰冷河水映照着渔船上照明用的渔灯。那明明灭灭的灯火，宛如是他怅然而孤独的一生，飘飘摇摇在五味杂陈的风雨中，也不知晓，耀眼以后，还剩多少苍凉的灰烬。
　　 有情的人，才能深深地感受孤独，才能对时节的变迁如此敏感。时光的流变，不急不缓，只是自然的变化而已。而人的情感却随了那草青叶落，月圆月缺而伤感。
　　 越是内心孤独的人，越能体会一花残、一叶落的悲怆和凄冷。
　　 越是内心孤独的人，越能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中，保持那一份本真。
　　 冬，适合一个人围炉捧茶，静静地读完那篇优美的文章，享受孤独，随岁月流走，渐渐地老去……
　　 2020年10月8日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