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南坡有片柏树林(小说)
第一章
家里那只公鸡在隔壁猪圈屋鸣叫时,被惊醒过来的何子惠闻到了粪坑的腐朽气息。家里的穿斗式木构架老房子是祖辈传下来的,由于年久失修,敷在竹编墙上两边的那一层泥巴已经脱掉不少,裸露出一块块竹块编织的内衬来。气味就是从那些竹块的缝隙传过来的。不一会儿,住在高家岭岗同一个院子的高毛家和高兴文家的那几只公鸡,也附和着她家的公鸡鸣叫起来。几只公鸡此起彼伏、高吭嘹亮的声音,让人再也睡不安宁。何子惠翻了翻身子,还感到睡意的她侧身把一只耳朵埋在枕头上,用食指堵上了另一只耳朵。她还想眯一会儿,她想等到母亲叫她时起床。
随着灶房进屋来那扇木门“咯吱”一声响,母亲进屋来了,但她脚上穿的那双已经十分破旧的“解放”牌胶鞋并没有发出声音。不大一会儿,通到猪圈屋那扇门被打开了,紧接着猪圈屋通向屋外的门也被打开了,家里那几只母鸡“咯咯咯”地走出门去。整个过程中,母亲都稍无声息,像空气一般的存在,不过,何子惠想象着她的嘴巴在嗫嚅,念着阿弥陀佛。
她在等母亲开口叫她起床,可母亲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设了声响。这时,猪圈里那头白毛猪也起来了,它在条石砌成的猪圈里来回走着,鼻孔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随着隔壁传来父亲伴随着胸鸣的咳嗽声,何子惠闻到了飘到屋里来的烟味,她一下子在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坐起来时太急,她感到胸前的两个乳房晃了晃,她双手捉着,脸颊就发起烫来。这段时间,湾里的那些男人老爱盯着她胸前看呢,每次都看得她心慌意乱的,一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躲了,总感觉到自己脸皮、脖子发烫……
灶房屋饭桌上搁着的三个白瓷碗里还冒着热气,每一个碗上还摆着一双筷子。她取牙刷牙膏时,母亲正坐在灶台前往灶里添柴,灶坑里的火发出轰轰的声音,铁锅中的猪食还没有完全烧开,但开始冒水泡了,她嗅到了一种植物被煮熟过后的腐败气息。她来到灶房后门口,站在屋檐下漱口。屋檐口的下面有一条阳沟,平时家里用过的脏水都是往那沟槽里倒。在阳沟的对面就是岭岗了,岭岗上的几块土就是她家的自留地,现在种着包包白。这道岭岗,其实就是连接后山的一个土丘,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住在岭岗的另外一边,被它簇拥在了怀抱里。
父亲这几天生病,起不了床,何子惠把桌子上的一碗荷包蛋给他端到床上,递到了他手里。
在吃早餐时,王秀英身着她那身常穿的猪肝色格子衬衣和蓝布吊带裤,背着个空背篓,站在了灶房门口。她是来等她一块去坡上打猪草的。那时,早上的太阳已经照在了门外边的石坝上。
“你进来坐嘛!”何子惠对她说,“我马上就吃完了。”
“不了,我就在外边等你。”
王秀英背着背篓的影子,从门框映进屋子里。地上从没打过三合土,坑坑洼洼的,被踩成了油光水滑的样子。
背上背篓出门时,母亲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的嘴唇一直嗫嚅着,何子惠知道她在念“阿弥陀佛”。
刚走出门,何子惠就看到村里那个呆子猪儿牵着的那一头母牛,摇着尾巴打在牛背上驱赶着牛蚊子。
“猪儿,又出来放牛啊!”她说,“别让牛吃了庄稼。”
“猪儿,又出来放牛啊……”呆子猪儿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别让牛吃了庄稼。”
“猪儿,你家那只鹅呢?你妈说你晚上和它睡在一起,它成你的媳妇了吗?”
“猪儿,你家那只鹅呢……”说到这里,后面的话猪儿没能说出来,他回过头来憨头憨脑“嘿嘿”笑了两声。
走着走着,母牛停下来屙了一堆牛屎出来,她招呼秀英急忙走到了猪儿的前面去了。
到了水沟,从竹林的荫影走出来的何子惠,看到光秃秃的山坡都笼罩在明晃晃的阳光中,顿时感到了畏惧。
“我们就沿着水沟打猪草吧,”她对秀英说,“堤坎上竹林多,还可以遮荫。”
“可堤坎上都没有多少猪草了。”秀英转过身来,她的脸已晒得黝黑,额头上还长出了一些痱子。“我们还是到和尚湾那边去吧。”
到和尚湾,要从袁家湾过去,想到袁家湾何子惠就发悚,那村里的几条狗都是散养的,只要有陌生人路过,就会追着人吠个不停,那凶恶的样子挺吓人的。
“路过袁家湾,你不怕狗咬啊?”
“我才不怕呢,”秀英说,“只是叫得凶,不会真咬人的。”
她们顺着水沟的堤坎朝袁家湾走去。堤坎上铺着石板,已被过往的行人踩得光溜溜的。水沟是从山那边桃花河的磨滩,一直修到了字库村最远的胡家老湾,长约十多公里。每年夏天,每到秧田里的水干枯,需要抗旱时,就会从桃花河里通过铸铁水管把水抽到水沟里来,凡是水沟路过的村庄,就会放水到秧田里去。
已经过了抗旱的季节,可临近中秋的天气依然闷热。
路过袁家湾时,何子惠看到她的小学同学孙袁和牵着一头水牛在堤坎上走,就招呼他送她们走出村去。这个孙袁和从小体弱多病,在三岁的时候拜她的父亲为“保保”(干爹的意思),做了父亲的干儿子,从小到大都爱到她家里玩。她在三好中学读初中后,由于白天要上学,就很少见到他了。她初中毕业后这两年来,他来她家里又勤了,特别是在农忙的时候,他都会主动来到她家里帮忙,尽管他只有十七岁,可也是个壮劳力了。
水沟在袁家湾背后的坡上,可村里有几户人家的房子,就紧挨着水沟的堤坎,何子惠还是感到了害怕。她怕那些狗听到了脚步声,就会跑到堤坎上来。
从水牛的背脊望过去,孙袁和的背影在水沟两边的竹竿留下的空隙中徐徐前进,牛头上的两个角白生生的,在阴暗的竹林荫影里显得格外醒目。想象中的恶狗并没有蹿出来,倒是孙袁和不时回过头来,想找点什么话题和她们说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一句话也未能讲出来。可他那两道聚焦在她胸脯上灼热的目光,却让何子惠感到了心烦意乱,她只好跟得秀英近一些,好让她的身子替她挡住那两道逼人的目光。由于跟得太近,好几次她的乳房都顶到秀英背篓上去了,害秀英朝前打着踉跄,差点扑倒在牛屁股上去了。
“你好好走路啊。”
不知原委的秀英以为她在身后踩虚了脚,堤坎上有的地方并不平,原先铺得好的石板,由于年久失修,有的已经破损掉到水沟里去了。
走出那片竹林,也就走出了袁家湾。不再感到害怕的何子惠,加快步伐跟着秀英走到了孙袁和的前面,然后从两块搭在水沟上的大石板,朝长有许多柏树和青冈树、竹林的山坡走去。在这一带的漫坡上,各家各户都种庄稼,也有长有猪草的大片荒坡。由于来得早,坡上一个人都没有。
昨天中午,母亲回家对她说过,那个家住袁家湾的杨老幺就埋在这一带的山坡上的,何子惠张望着,也没有看到那座昨天早上才新筑的新坟,倒是在一片柏树林中看到了两只白鹭站在柏树梢头。
一只白鹭伸出长长的脖子仰天鸣叫着,在灿烂的阳光下,那声音显得格外的凄凉,另一只白鹭把头埋在它的背上,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是不是受伤了?”
“什么?”王秀英心不在焉,她已经蹲下身子在割猪草了,她手中的镰刀发出“嗖嗖”的声音。
“我说的是那两只白鹭……”
王秀英抬头朝柏树林那边看了看,又埋头割她的猪草去了。何子惠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想去看看那两只白鹭。
柏树林就在百米开外,刚刚走近那里,两只白鹭腾空而起,盘旋在树林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这样的情景,让何子惠充满了好奇,她埋头瞥了一眼树林里。透过柏树枝桠的空隙,她看到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女人的双脚,在地上的茅草尖上悬吊着,一束阳光映在皮鞋上闪闪发光。
“快来人啊!有人吊死了!”
何子惠转身跑开了。秀英躬身埋头割着猪草,孙袁和牵着牛绳正在过水沟,那条水牛摇着尾巴还在打背上的牛蚊子。
水沟外边那冲水田发黄的稻谷,在眼花缭乱的光圈中摇摇晃晃,何子惠感到了头昏目眩,跑着跑着,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秀英背着阳光,原地伫立,孙袁和丢掉绳子跑了过来。
“哪里?在哪里……”
“柏树林里。”
孙袁和从她身边跑过去时,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柏树林里,但他很快又钻了出来。出来时整个人像抽风箱似的,胸脯起伏不止。
“是……姜毛他……他妈!”他说。“在……杨老幺的新坟旁边的柏树上……吊的是一根新皮带!”
“啊……是我干妈啊?”何子惠又感到了一阵眩晕,眼泪汪汪地就流了出来。她收起双腿,把胳膊搁在膝盖上埋头抽泣着。从小学到初中,她的学费都是这个“保保”(干妈)替她缴的,她可是她的大恩人啊。
“早就听说她和杨老幺关系不简单……”孙袁和站在她的身后说,“看来是真的了。”
“谣言!都是谣言……”
“都为他死了,还是谣言?”孙袁和说。“你替我照看一下牛,别让它吃了庄稼……我到你们湾子叫人来。”
何子惠没理他,仍旧埋着头,不一会儿,她听到孙袁和让王秀英给他照管一下牛。
昨晚深更半夜,何子惠曾听到湾中的狗叫过,她很久都没睡着。后来,她又听到袁家湾这边的狗吠,此起彼伏,直到归于寂静。她当时就想,应该是湾中有人遇到什么事了,要在深更半夜出门,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她的干妈寻死来了。
杨老幺就是一个鳏夫,就住在袁家湾里,前两天去赶场,傍晚回来时不小心蹿到路边的水塘里淹死了。姜毛从小就拜他为“保保”,这两天,何子惠只看到干妈一个人从城里回来参加葬礼,她们家的其他人都没回来。
王秀英来到她的身旁坐了下来,何子惠扭头看到那头水牛被她拴在了桉树的树干上,那里青草茂盛,草丛中盛开着一朵朵黄艳艳的野菊花。水牛的鼻子一边嗅着,嚼得嘴里的青草“唰唰”的发响。有两只花蝴蝶在两个牛角尖上,上下翻飞着。
回过头来,何子惠感到眼睫毛处痒痒的,就用手掌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看到王秀英呆呆地眺望着远方,何子惠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看到那两只白鹭站在一条田埂上的柏树梢头鸣叫着。
“是在叫魂吗?”王秀英问。
“唉,他们怎么还没有来呢?”何子惠说,“要不,我们去把她取下来吧?”
“我才不敢呢,还是等那些男人来吧。”王秀英说,“他们的事,看样子是真的了。她都为他死了。”
“她太傻了……姜毛大学毕业,在城里都上班了,今后就该享福了。”何子惠在地上扯了一根草,拿在手里。“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去死,太不值了……”
她们坐的土坎旁边有一棵橙子树,挂有青色果子的树冠,正好把她们笼罩在了影子里。尽管两个人平时都没少晒太阳,何子惠的脸庞却是白白嫩嫩的,而王秀英的脸蛋却像涂了一层菜油似的。
何子惠的眸子清澈明亮,蕴含着羞涩的青春气息,王秀英的眼睛却大不一样,黑漆一般的瞳仁,总让人感到她的目光火辣辣的。
“她是觉得对不起他,才……这样的吧?”王秀英嗫嚅着嘴唇。“不然,她怎么跟着就死了。这辈子,杨老幺替她们一家人操了多少心啊,听说前几年他和你干爹合开的那个砖厂赚的钱,他一分钱都没有要,都让你干妈家拿去供姜毛读大学用了……像杨老幺这样的人太少了……”
“还不是怪他自己放不下……”何子惠说。“年轻时我干妈嫁人了,他就该另外找一个,就不会这样了。”
“村里那些老妇人骂他傻啊,他是真傻……不过,现在也值了。”
“什么值得了?”
“他前脚刚走,你干妈后脚就跟去了……这还不值得吗?”
听了王秀英的话,何子惠好像想到了什么,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秀英,我去村委会给姜毛打个电话……我背篓就放在这里了。”
“那你赶快去吧。”秀英说,“我的猪草打满了就给你打。”
村委会就设在鲁家老湾,在和尚湾的后面一座山坳上,到那里去约两里路程。
姜毛单位的电话,还是干妈文芳告诉她的,那还是半个月前,姜毛在县城一家大餐馆结婚办酒席时候的事了。干妈告诉她电话号码,除了为自己的儿子在城里上班这件事感到自豪外,也是让何子惠有事时找姜毛方便。毕竟两家人过年过节都在来往,都当亲戚在走了。打通电话时,并不是姜毛亲自接的电话,他的同事说他正在班上上课,何子惠只好委托他尽快转告给姜毛。
姜毛结婚后,干爹妈就待在城里没回来,干妈是在得知杨老幺去世后,一个人回来的。至于干爹和姜毛为什么没跟着她一块回来,何子惠就不知道了。不过,就凭杨老幺和他们家的交情,他们父子俩就应该回来一趟的,何子惠就是这样想的。
回来时,王秀英还埋着身子在割猪草,在她翘起来的屁股上空有一只白蝴蝶在飞。何子惠看到她的背篓里已经装满了猪草,王秀英的背篓里却装了半背篓。
“他们抬着她回湾里去了。”王秀英说。
何子惠看到自己的影子,盖到了秀英的后脑勺上,她后脑勺的两根辫子都垂到耳朵上去了。
何子惠把手掌放在她翘臀上说:“他们用什么抬的?”
建议以后在投稿前要反复修改多次,不能再出现这么多的错误了,例如痱子不能写成菲子,“地的得”也应该用准确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