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哥坐在我对面的高板凳上，那双不大的眼睛，总是斜视在窗外，我以为有人看他，也扭头望过去，窗外并没有人，只有一片还没安种的空白地。地边上一棵碗口粗的椿树上，一只鸦雀缩着头，静悄悄地偎在树枝上，像是在偷窥屋里的动静。二哥起身一仰头，把嘴张得老大，“啊——呵呵”打了个哈欠，把那只鸦雀吓得一闪翅，就飞远了。
　　 二哥四十来岁，高挑个儿，头发稍稍有些蓬乱，黑黑的脸颊，与室内白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反差。他那长满老茧的双手，不停地在沙发皮子上扣几，双脚定在地上，很守规矩。二哥明显觉得不大自在。
　　 “二哥，你和你弟媳妇儿在一起领结婚证了吗？”我问他。语气很随便。
　　 “木有。”二哥慢吞吞地说出两个字。他警惕的双眼，直勾勾看着我。他有些紧张，担心我是来查他个什么违反政策的事。
　　 “来，抽支烟。”我从包里取出一盒烟，递给二哥一支，我也点燃一支。二哥没马上把烟点燃，我就猫腰往前挪一步，帮二哥将烟点燃。二哥忙起身，很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二哥，我不是来找你什么麻烦的，只想和你随便聊聊，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极力想把这有些紧张的气氛缓解下来。
　　 “我个做活的，大老粗一个，能和你领导聊出个啥名堂？”二哥用陕北口音说。二哥是回族人，生来说话就是陕西腔儿。
　　 二哥见我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话也能说到一路上去，就慢慢和我拉近了距离，于是他便打开了话匣子，说出了他的身世，于是我便知晓了二哥酸酸甜甜的生活故事。
　　 二哥生长在桃园沟。他是40来户回民中的一户，祖祖辈辈是靠种地过日子的。他姊妹四个，他排行老二。
　　 大集体年月，靠工分吃饭，他们兄弟姐妹尚未长大，只有爹妈是个长股子劳动力，队上分得的粮食，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很苦。二哥的一个姐和一个妹，都是没有达到婚龄，就嫁到陕西那边去了。那也是迫不得已啊！
　　 1982年，中国在安徽小岗村搞土地承包的试点，没多久，全国各地全面推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桃园沟也是一样，将1200亩土地和一万多亩山林柴朳，都一畦一畦分到了农户，这场革命，给桃园沟带来了一缕阳光，让那一群总是吃不饱肚子的娃们，终能有得一口饭吃。
　　 二哥，我说的就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勤劳而朴实的二哥，十一二岁就跟爹妈一起下地干农活，几年下来，安苗下种、锄草施肥，样样都能干了。真是穷人娃子早当家啊！
　　 转眼间，二哥长大成人了。说媳妇娶婆娘，成了二哥爹妈的头等大事。但传统的规矩，回民与汉民是不可以通婚的。二哥是回民，说媳妇儿，也就只能在回民这个圈子里去瞅瞅了。
　　 桃园沟，不是你所想象的世外桃源，而是山高坡陡，土地贫脊，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的穷地方。水灵一点儿的姑娘，都迫不及待地嫁到他乡了，你说，哪个女子能走不走呢？留下的，都是过了一遍筛子的，走不出去，就原地碰运气了。
　　 二哥呢，从小没念到书，但人也不孬，从小勤快，逗人喜欢，在人面子上，还是能拿得出手的。可就是，屋里的穷根子，一下子拔不掉，虽然吃饭没了问题，但两间把掌大的房子，墙是土巴的，面上用石板儿盖的，屋里空荡荡的，冬天，火炉里一生火，满屋里的烟子，把人熏得睁不开眼睛，一群老鼠，不用猫儿去撵它，也被熏的唧唧地爬到石板缝里了。
　　 这说明一个啥问题？一个字：穷！两个字：太穷！穷了，就没人瞧得起。所以，二哥说媳妇，就成了问题。一连说了几个回民女子，等媒人把女子带来一看家里，都不吭不哈地吹灭了灯。
　　 二哥爹妈比二哥更着急，但却是狗儿上墙——后脚不得力。他们只能背地里唉声叹气了。二哥呢？晕天晕地，压根儿也没把娶媳妇当回事儿，见一个又一个女子从胳肢窝溜了，就一咧嘴，往门枋上一靠，恶恨恨地骂一句：操你个娘，山里黄雀到处飞，不跟老子你就滚！
　　 二哥爹一言不发，就从腰上抽出旱烟袋，从羊皮烟袋里挖一锅子生烟叶，用火纸捻子将烟点着，“吧嗒吧嗒”吸着，让那浓浓的烟雾，一股子一股子从鼻孔里冒出来，把两张长满胡茬子的脸，遮盖得严严实实，压根儿就看不清他的横鼻子直眼睛了。
　　 二哥爹这一锅子烟，代表了他心里一切要表达的话语。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老汉走在人前没人高！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一连几个媳妇没说成，二哥却一天天从朝阳走近黄昏。眼看说媳妇儿的年龄就要过火焰山了。
　　 二哥的弟弟冬生，比二哥小一岁多点，小学念了一两年，勉强能写个自己的名字，就跟三叔到陕西榆林金矿挖金子去了。
　　 早些年，河南灵宝、陕西榆林、新疆的俄尔多斯，山上到处都长了金子，随便从地上拣一块矿石，从太阳底下一照，就能看到麸皮子大小的金沫沫，再用锤子一砸细，放到葫芦瓢里用水一淘，一层金沫沫就留在了瓢里，再用水银一滚，那淘出来的金沫沫就沾到了水银珠子上。
　　 那儿的金子多了，全国各地想发财的人都涌到那儿。特殊的年代，加特殊的环境，造就了一群土豪，也造就了一群土匪。挖金子，贩金子，偷金子，抢金子，各尽其能，应有尽有。
　　 冬生从十六岁开始到外头混搭，混搭了二十多年，虽然没挣到大钱，口袋里麻角子还是有一把把的。古言说，人只有混穷的，就没有混怂的。冬生二十三岁那年，就把陕西姑娘去霞忽扇到手了，接着，就给他生了一个千金，一个放牛娃。快过年的时候，冬生带着彩云，云霞牵着娃儿，一冲一冲地回到桃园沟，村里的婆姨婶子都到冬生门上看把戏样的，看到云霞黑亮的眼睛，白嫩的脸蛋，见人就一脸笑，旁边的婆姨婶子的眼珠子都快落地上了。
　　
　　 二
　　 那年春上，准确的说就是2010那年春上，气温慢慢回暧，冰封的大地渐渐溶化，河边上的柳树，已开始发出绿泡泡了，吐出了一撮一撮的芽儿。
　　 可是在桃园沟，似乎与春天还有一段距离，寒风簌簌地吹，把树林子上那些顽固未落的叶子，吹得呼啦啦地落下来。
　　 苞谷地里竖起的一片一片的苞谷杆儿，倒是早就妥协了，它们弱不禁风，风一来，就哗啦啦发出一阵阵尖叫，风走了，它们这才慢慢静下来，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它们要等着它们的主人将它们砍回去，让主人的牛羊，一口一口将它们嚼食掉。然后再在牛羊肚子里变成屎，再被拉出来，来年依然做种苞谷的底肥，就这样无止境地反复着。
　　 高山上的小麦，因为没有雨露，被一场该死的冰风一吹，就像鬼毛一样依伏在地上。山里人的主粮就是苞谷、洋芋，小麦种下地，也就只能望天收了。
　　 桃园沟200多户人家，忙完了屋里的农活，青壮劳力就三三两两，背着包袱去外地找钱路子，多的是去河南灵宝，陕西西安、榆林，山西的临汾、新疆的鄂尔多斯等地，因为那里山上有金子，有煤矿铁矿，城市有房子要盖。
　　 那些坐享其成的老板们，眼睛就死死盯着这些从农村来的憨厚老实的农民工身上。因为这是老板们积累资本的重要资源。
　　 正月十五刚过，二哥的兄弟冬生就和远房三叔到新疆那边金矿给人打工去了。没过多久，冬生三叔混了个包工头当着，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包括冬生在内，每天实行三班倒，工人一个个被三叔吼叫得拉屎的工夫都没有。因为活路干的多，矿石出的多，工人相应也能多拿几个。
　　 包工头呢，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是按效益拿工资的，所以说，三叔这个包工头，就不亚于当年的周扒皮了。在外开矿，真是土里货，识不破。完全靠吃运气一碗饭了。
　　 有的人胆子大，背着手在山上走一圈，感觉哪个地方有金道，就从大老板手上包过来，迅速拉一帮子人马，轰隆轰隆放上几炮，那金子真的就现出来了，不用多久，一个百万千万身家的老板就诞生了。
　　 但也有本是身家百万千万的老板，一个洞子打下来，却血本无归。刹时成了个穷光蛋。现实就是那么残酷，任何人也没那回天之力。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啊！
　　 早些年，矿山地区，政府对煤矿金矿管的松，滥采乱挖，无序开采，弄的那山上就像老鼠打洞，疯狂挖掘，伤亡事故，接连不断，有的群死群伤，只要老板拿几个银子把它摆平，政府也不会追究多大责任。
　　 因此，那几年的矿山，基本上是无政府主义，甚至带有黑社会性质。三叔带的那个工队，由于把工人勒的紧，效益还算不错，在农历十月的时候，工人都拿到了差不多五、六万块钱，三叔能拿十多万。
　　 这对于这帮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憨厚兄弟来说，简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因为他们手上从未过捏这么多钱。当他们正要带着收获、带着希望、带着想家的思念返乡安种小麦时，三叔说，这么好的效益，再抓紧时间干几个班。
　　 就在三叔的这个决定刚一落地，当天晚上上第一个班，不幸发生了：矿顶坍塌，七个工人被埋。经过矿上全力组织抢救，仍有两死三伤。两个不幸死亡的工人，一个是四川人，一个是新疆本地人。三个受伤的全是桃园沟人，一个被砸断了腿骨，一个被砸断肠子，但都没有生命危险。
　　 最惨的是冬生，将腰椎神经线砸断了。三叔无条件配合老板处理这起伤亡事故，几十名伤亡家属到矿上闹腾了十多天，最后谈判才谈拢，死亡的一个赔60万，受伤的先弄到医院治疗，到康复为止，然后再给予适当补偿。
　　 包工头三叔负责百分之十的医药费。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另两个伤者已慢慢康复起来，唯有冬生还躺在床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医生明确告诉三叔：冬生怕就这样了，他的余生将要在床上度过。
　　 他永远站不起来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三叔找到大老板商量，就说：“大老板，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总不能让这三个兄弟在医院过年吧？”
　　 三叔还讨好似地上前一步，把手握成个喇叭对着大老板的耳朵说：“解锯没有截锯快，你一次性甩给他们几个钱，只要有个差不多，让他们回去算了！”
　　 大老板沉思了一会说：“出这事谁都不情愿，但事出了，死的命都没有了，伤的也给本人及家庭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我多出几个钱有什么呢？”大老板真的是动情了。“三叔你看咋整，你说句公道话吧！”大老板接着说。
　　 “两个伤轻点儿的，现在基本上恢复得差不多了，以后还勉强能干点轻活混口饭吃，但至少两年内出不了重力，你就一个人再补偿个20万；那个冬生呢，你看得到的，他这一辈子算完了，标准的一个植物人，他真的是生不如死，这个你看着办，比那两个肯定是不行的。”
　　 三叔确实不好说。大老板又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就给40万吧！”三叔一仰头，把脸往下一拉，不高兴地说：“大老板，这个数字可不行，莫说他是我侄子，张三外人都不行！不说按死亡标准赔偿，给个50万不多吧？”三叔把这话说出来，大老板没有极力反对的意思，就对三叔说：“那行吧，就按你说的办！但一切善后工作由你做，我只给你们整钱就是了。”
　　 “行！这边的工作由我做，但钱晌午饭前必须到位。”三叔这才满意的表了个态。大老板让三个家属每人去办了个存折，并要了个存折号，如数将这些钱打到了折子上。下午三点钟，这三个伤员在家属的护送下，乘坐一辆租来的面包车，日夜兼程，一路向家乡桃园沟奔去。
　　
　　 三
　　 冬生的媳妇云霞，比冬生小三岁。十二年前，冬生在陕西金矿打工时认识了附近村子里的云霞，经过一段时间相处，双方都产生了好感。两年后的一个秋天，冬生把云霞带回了桃园沟。
　　 冬生是回民，而云霞是汉民。按照传统规矩，回民与汉民是不可以通婚的。但冬生与云霞生米已做成熟饭，看到萝卜是青菜，双方家门也就没有忍心拆散这对鸳鸯鸟。
　　 冬生出事的那一年，云霞已有五个月身孕了。听到冬生在矿上出事的消息，云霞一声哭得晕死过去，是二哥从隔壁屋里跑过来，将云霞抱在怀里，用几勺白糖水将她灌过来的。
　　 “云霞，你也别难过了，事已经出了嘛！我们一起赶快过去看看。”二哥操着一口陕西腔儿对云霞说。
　　 “你看我们这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呀？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啊！”说着，云霞又一声哭了过去。
　　 云霞的公公和婆婆，正在后山放羊，听到云霞从未有过的哭嚎声，疯了一般冲进云霞的房屋里。
　　 “咋了？到底是咋了？”七十多岁的公公放开喉咙吼叫着问云霞。
　　 “冬生在矿上出事了。”二哥轻声告诉他爹。
　　 “到底是人死了还是咋了？我只要你们给我说这个！”二哥爹声嘶力竭地吼道。
　　 “他爹，你吼叫个甚？娃出事了你还在屋里发疯！你怕是要死了！”二哥妈见老汉跟一头疯牛一样，就把他的话头子给拦住了。
　　 “爹，冬生只是受伤了，但听说腰椎弄坏了，以后直不起来了。”二哥见他爹情绪稳定下来，又说：“出事死了两个人，都是外地的，我们村伤了三个人，数冬生最重。”
　　 “不管是个啥样，你们赶快打车去看看，走，现在你们就走。”二哥爹是个急性子人，加上屋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真的是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