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阶段，是跟着母亲在民丰小学度过的，这里是一个偏僻、边远的海边渔村，叫天主坑，村庄的前面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民丰小学”就建在这里，学校的建设像是一个放大的四合院，方形的校舍中间是大操场和文体活动的场所，同时也是“天主坑”村的晒场，学校和村庄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丰收时节，稻谷和花生堆满操场，农夫牵着耕牛，拉着石磙，碾压稻穗脱谷；农妇手摇扬谷机，扬出的稻草漫天飞舞，机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背上的婴儿还跟着牙牙学语。校舍里时不时传来学生朗朗的书声：“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劳作和读书、农夫与教师，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最美的图画，这就是天主坑村民丰小学最鲜明的特色！
　　 民丰小学在当地乡村大队小学里算是比较大的，方圆几个大队的农民子弟都来这里上学，学校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有两个班。校园北边一排房屋，作为办公室、食堂、教工宿舍，房前有两棵古老的龙眼树，左右和对面三排房屋是教室，每排教室前都有一列高大的尤加利树。院子不大，以至于那个手摇的摇铃，作为上课的铃声，每个人都能听得非常清楚。上课的时候，整个学校非常热闹，各个班级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遇到某一班级上音乐课，那响亮的歌声，全校师生都能听到。不过，下午五点放学以后，学校就显得非常安静，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只有尤加利树和龙眼树上归巢的小鸟在歌唱，还有田野的蛙声和远山林蝉鸣。有时候，甚至连风吹五星红旗飘扬的“猎猎”声，也清晰可闻。
　　 记得我读四年级时，一天傍晚，学校大院里大家都在忙着做菜吃饭，整个学校很安静，我吃完晚饭后没事四处游荡，看看有什么好玩的，无意间走到了妈妈备课的办公室，这是一个六七十平米的平房，十张大桌对面摆放，上面整齐地放着学生的作业，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用毛笔抄写的《红灯记》选段《浑身是胆雄赳赳》。那时我刚看完京剧电影《红灯记》，对其中的这个选段有印象，李玉和手拿红灯的样子历历在目。于是，我手舞足蹈，情不自禁地放声高歌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随着我的歌声响彻整个校园上空，院子里的锅碗瓢盆忽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大家都在听我唱歌。唱着唱着正要往外走，看见老校长微笑的向我走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正想拔腿溜走，老校长发话了：“李泽唱得好！下周升旗，做完操后，你要上台来表演这个节目，给同学们来一堂生动的革命理想教育！”。啊？我顿时脑袋炸了一下，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好像做错事的孩子躲到了一边。望着老校长慈祥的脸庞，只见他用坚定和鼓励的眼神看着我，我连忙向校长敬了个队礼，点头作答。“好！下周就看你的了。”老校长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啦，勇敢地接下了这个任务。跑回家中想了一个晚上，竟然心中窃喜，想像着可能出现的风光场面。
　　 说起老校长，这是一个有故事的老人。老校长一米七五的个头，瘦高、有点驼背，头发稀疏全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抬头纹特别深，虽然还不到六十岁，长相却明显要老一点。也许是为了学校的事情整天劳累忙碌，也许是世间的沧桑在老人脸上的印记吧。老校长为人热情正直，工作认真负责，平时一心扑在学校事务上，把学校管理得井井有条。有关老校长的一件事情令我终生不能忘记。
　　 在所在的这个边陲小渔村，离县城足足有五十公里，当时要出行，除了走路，就是骑单车，连到公社的班车都没有，更不要说到县城了。老校长是县城里来的老教师，年纪大了，骑车也不方便，也许，根本就不想骑车吧。在这渔村小学工作几十年，每到周末，他都要长途跋涉回县城的家一趟。也就是说每周，他都要步行一百多公里往返，几十年如一日，直到退休！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多大毅力的老人啊。他的这一举动，令村里的人们赞叹不已，也令所有的师生由衷敬佩。我也不例外，直至今日，偶然想起，还被老校长的精神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九七一年初春，全国都在上映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李玉和、李奶奶和李铁梅一家三代人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打动全国人民的心，掀起了一场学英雄、演英雄、唱英雄、做英雄的高潮。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白老校长让我上台表演可谓煞费苦心。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渔村小学信息比较闭塞，要想学到更多知识，一个是听广播，一个是看晚到三天的报纸，还有一个就是看电影。自从接受老校长给我的任务后，我反复琢磨，觉得要想演好李玉和、唱好李玉和，唯一的办法就是看电影。可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多看一两次《红灯记》电影呢？学校不可能放映电影，每月一次的公社巡回放映，地点在离学校三公里外的大队部。看电影就像过节，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早早吃完晚饭，人手一张小板凳，聚集到大队部放映场。有时候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我们几个小朋友干脆躺到荧幕后面的山坡上，或爬到树枝上看电影。无论正看反看，每回都乐此不彼，兴高采烈。
　　 当年，农村放电影有“大机队”和“小机队”之分。县城来的放映队是“大机队”，有两台播放机器，当一台机子放映完一卷胶片的同时，另外一台机子接着播放，中间没有停歇；而公社里的巡回放映队则是“小机队”，只有单台放映机，每放完一卷胶卷，都要停下两三分钟换片，我们幽默地称之为“中场休息”。每次中场休息，我们不是大闹一番，就是赶紧跑去山坡后面撒尿。
　　 为了多看几遍《红灯记》，学到更多的表演技巧和唱段，我铁定心思，跟着公社巡回放映队跑场。今天民丰大队，明天官井大队，后天黄金大队，大后天裴屋大队，车轮式看电影。那个时候，每天晚上约上几个小朋友，拿着手电筒赶路，近的两三公里，远则十多公里，干劲十足。
　　 有一次，为了赶回公社看电影《红灯记》，我一个人骑着妈妈的28寸凤凰单车，赶十多里路到父亲所在中学驻地公社看电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骑着大凤凰奔驰在乡间小路上，我的身高还坐不到车座垫上，就将右脚斜插进三角架，曲着身子站着用力，骑得风快，也很爽。
　　 去公社的路上，美丽的风光很多。走过天主坑小溪田园，越过凤头岭跨海大桥，迎面海风不停吹拂，心情格外爽朗；单车骑行在黄金大队那段平坦的路上，两边小叶桉树高耸入云，烈日再猛，这里也凉风徐徐，清新怡人，我使劲蹬着单车，高速飞行在乡间公路上，转眼功夫，就来到了马屎沟大队，这里平坦弯多，在蛇行的道路上骑行，时不时扭腰弓背，感觉自己在单车上起舞。道路两边甘蔗和木薯万顷，蔗糖香甜令人陶醉。这里曾是电影《甜蜜的事业》拍摄基地，甘蔗一岭一岭，漫山遍野；穿过蔗林，猛一抬头，白沙头大队村头的大榕树正在向我招手，马上就要到父亲所在单位的那个家了，一切的辛苦随风而散。我这一路飞奔、一路歌唱，一路芬芳，陶醉其中。一不留神，单车狠狠地撞到了牛车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单车前轮向后弯曲，压到了挡泥板和车轴上，龙头也扭过了九十度，车骑不动了。也许，这就是乐极生悲吧，好在我自己没有大碍，只是膝盖擦破了一块皮。车是走不动了，只能等待路过的熟人，将信息传递给我在城镇中学的老爸，尽早过来救援。说来幸运，不多久就碰到了我老爸的学生。我告诉他详情，不一会，爸爸就骑着单车过来救援了。
　　 反复多次看电影，仔细揣摩，我悟出了京剧表演的几个基本要领。一是“亮相”，在每一次动作结束，或唱段结束的最后一拍，都要面向观众，抬起头，瞪大眼，配合一个手势或造型，来一次定格。亮相是中国戏剧的精髓，使得整个唱段和表演，有节奏地进行，步步推进。第二个是“方步”。走方步是京剧男子，特别是英雄主角的基本步法，要求每前进一步，脚掌都要外八字行进，身体保持与前进的脚步一起平移，以保持男子的英气和威武。第三是“运手”。动作要领就像双手抱着一个大球，在前胸运转一周后，最后一手按掌，一手提襟。表示胸有天地乾坤，怀抱五湖四海。还有一个动作是走“圆台步”。它的要求是每一次落脚，脚跟先着地，然后到脚掌，最后到脚尖，小步快速行走，沿舞台走一圈。为了掌握这四个动作的要领，我每天清晨早起，在学校的操场上，反复练习，千百次重复，不厌其烦，直到动作熟练流畅，自己满意才收场。几天下来，这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完全有了京剧的“范”。
　　 我还注意到，李玉和的演唱，以头声、高腔演唱为主，这样塑造的声音形象，具有英雄的性格：明亮、坚实、具有穿透力，震慑力，突出了英雄人物李玉和的高大形象。通过学习，觉得京剧的唱腔很有意思，主要以“西皮”和“二黄”两大声腔组成，即所谓的“皮黄腔”。“西皮”和“二黄”各有其特定的唱腔结构、旋律模式和调性特征。“西皮”跳进音程较多，整体音区偏高，其调式多以“宫”调式为主，因此，其旋律色调明亮、华丽、尖锐，用平缓节奏处理时，多表现明快、抒情的喜剧情节和愉悦的人物情绪。用轻快或强劲节奏处理时，多表现热烈、激烈的戏剧场面和活泼、激动的人物情绪。“二黄”则以级进音程为主，整体音区偏低，其调式多以“商”调式为主，其旋律的色调暗淡、凝重、平静，节奏缓慢时，多用来表现压抑的悲剧情节和忧郁的人物情绪。节奏强劲时，多表现压抑、悲壮的戏剧场面和凄楚、悲愤的人物情绪。《红灯记》的电影看多了，又是带着任务观看，真的体会到了中国戏剧的知识，这些知识，让我终身受益。
　　 为了掌握京剧的唱腔和动作要领，在那一周里，我真是做到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在家里喊上一嗓，时常把妈妈吓得一跳，家里的老母鸡也跟着呱呱大叫；有时候，走在路上，手舞足蹈，高声吊嗓，搞得行人都不好意思；有时候，骑着单车，行进在乡村的田埂上，放声高歌，引得蟋蟀声声相伴；有时候，躲到松林里排练，悠扬的歌声带出百鸟争鸣，天地同和。真是美妙。
　　 周一表演的时间到了，我胸有成竹，信心百倍。心想，今天的表演必定会成功！在我走上舞台的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我这一生可能和文艺脱不了关系了！果然，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在中学，我读了文艺班，在大学，虽然读的是电气工程专业，留校做老师，从事科研和教学，但是，我永远是舞台上，那个不可缺失的主角。舞蹈、声乐、合唱指挥，到乐队的吹拉弹唱，我都练就了一手真功夫。这归根到底得益于老校长的那一次命令！开启了我丰富多彩的艺术人生，这样的命令，给我再下一千遍我也愿意。
　　
　　 2020年10月11日修改于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