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位于杭州南面的临浦小城一直浸泡在冷雨中。驻守在体育广场工地上的四位老先生，浑身被时大时小的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无一处干爽过。由东至西呈弧形，他们或立或坐，而他们身背后，高大的体育馆主体建筑已被夷为平地，宽阔的花坛荡然无存，凌厉的西北风绕过几台高耸入云的打桩机直吹过来，分明能看到他们的衣袂和衫袍随风飘曳。
　　 站在最东边的汤先生和坐在最西的蔡先生都没有戴帽，雨水顺着汤先生的胡子往下流淌，蔡先生的眼镜上模糊一片。东边第二位的是葛先生，他的暖帽上插有顶戴花翎，至于顶珠是金是玉、花翎是一眼二眼雨雾里辨识不太清楚，他叉腰威风凛凛地站在铜炮旁边，雨水浇透了身后猎猎鼓动的战袍。西边第二位叫贺先生，头上的一顶唐代文士帽显然不能挡风遮雨，但他似乎并没有放慢归乡的脚步。
　　 今天真幸运呀，隔着工地挡板缝隙又亲眼目睹四位还健在！在这之前，我曾一度怀疑他们已经五花大绑被吊机轻轻“请”出了体育广场，显然是我多虑了。就让我隔墙和你们对望一会儿吧！
　　 清晰地记得2019年，当广场东边那排高大葱郁的玉兰树绽放出壮硕、洁白花朵的时候，一拨施工队开进来，三两天的工夫，偌大的临浦小城体育广场就被塑料板材围拦得不漏一丝空隙。围栏外的告示牌上通知：为服务2022年亚运会赛事，体育广场将封闭施工。广场封闭后，大爷们太极拳不能打了，大妈们广场舞音乐歇了，小孩子的滑板轮子也快锈了，篮球排球比赛的呐喊声也听不到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放心不下，围着塑料围栏转了一圈儿，嗅着广场西边那排金桂银桂弥漫过来的清香，也没有找到一丝缝隙让我看看四位老先生还在不在。
　　 让时光回溯到千禧年的春天，玉兰花含苞待放的季节，一座现代化的体育馆拔地而起，从此，临浦小城有了一处地标性建筑。这座体育馆主体工程建在高高的台基之上，馆体采用先进的钢结构管桁架、玻璃幕墙设计，外形极像一只振翅高飞的银白色大鸟。体育馆前面是开阔的广场，东西两边栽种了玉兰、桂树、香樟；一段有分有合的半弧形花坛把体育馆和广场分隔开来；广场正中建有一个音乐喷泉，夜幕低垂，音乐响起，数十眼水柱应声而起，或高或低，时断时续，宛若一群翩翩起舞的少女，展露曼妙的身姿，表达着思念、抒情、喜悦、激昂、欢快、热烈……
　　 处在半弧形花坛边的汤、葛、贺、蔡四位老先生是音乐喷泉最忠实的观众，他们以始终如一的姿态、目光欣赏着、思考着、陶醉着，时光一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可以长大一代人，也可以长老一茬人，当初牙牙学语跟着妈妈念着汤寿潜、葛云飞、贺知章、蔡东藩的稚童应该学业有成了吧？那对讨论“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思想情感和艺术手法的年轻人也许事业辉煌了吧？那群迎着朝阳耍弄三十二式太极剑的大爷大妈也许身体还很健朗吧……而当初第一眼看到这四位教科书里的人物守望在广场上的时候，我心里涌现出诸多疑惑：为什么是这四位老先生？他们由东到西如此排列有何讲究？他们出现在广场醒目的位置代表着什么？二十年来，我由青涩到成熟，对四位老先生的认识也更加深刻。
　　 来简介一下四位老先生的生平吧。
　　 汤寿潜，清末民初实业家和政治活动家，从列强手中争路权，集股修筑苏杭甬铁路。辛亥革命爆发，任浙江都督，为反对袁世凯称帝而愤然辞官，留下“竞利固属小人，贪名亦非佳士”名言。
　　 葛云飞，在鸦片战争时任定海镇总兵，修镇远城，筑炮台，镇守东南海疆。定海保卫战中，他身先士卒率兵杀入敌阵，左眼中枪，又被劈去半边面部，却屹立于竹山崖石之下，手擎钢刀作杀敌状。
　　 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可见贺之章是何等旷达豪放、风流潇洒。在八十六岁高龄时，他却因思乡心切而乞归。那首琅琅上口的绝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蕴藏着老先生叶落归根后的欢愉之情和人世沧桑之感。
　　 四位中，蔡东藩始终是一介白衣书生，以写书教书为生，却怀抱“演义救国”伟大梦想，笔耕十年，共著通俗演义13部，700多万字，被誉为“一代史家，千秋神笔。”
　　 四位老先生在中华文明历史的星空中熠熠生辉，却少有人探究他们与临浦小城的渊源，这很正常。在中华大地上有许许多多座如临浦这样的小城，或依一条大河、一座名山，或有一处文明遗存、一段灿烂文化，或者一位人物、一段传说……其旺盛的生命力、感召力，成为维系小城人世代延续、和谐共生的精神支柱和心灵托付，于是就形成了乡土文化。有了生生不息的人脉和文脉，这座小城才会有独一无二的灵魂。即使小城人远离故土、飘洋过海，但他们的心底依然深深刻下了小城的历史记忆、一串串乡愁。
　　 如果依照乡土文化因素，这四位老先生分别代表的文化符号应该是：葛云飞代表报国守土，贺知章代表安土重迁，汤寿潜代表守正笃实，蔡东藩代表耕读传家。走过广场，依次瞻仰四位先生，便铭记了中华文化的伦理顺序。
　　 雨下个不停，四位老先生执着地守望在广场上，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废墟，但打桩机已成排竖立。我想，用不了多久，体育馆广场将会重新建起，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市民和游客。到那时，你一定要来和四位老先生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