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喜欢用闺蜜来形容女孩的友好。当年我队男劳力少，我二十二岁城市归来时，云哲十七岁，刚出校门。共同劳动了十多年，结下深厚友谊。分离后彼此都牵挂着，没断联系，也属闺蜜！
　　 好长时间没通话了，心里惦记。虽然她做过幼儿教师，对新事物却没有我接受得快。老式电话不肯放，劝她好久才用上手机。但依然使用老式电话，理由是：“电话不花钱。手机是摆式，功能也不会用。”微信可交流，她不肯学。没事也不想打扰。只是逢年过节问候一下。疫情期间，与她通过电话，她说：“不出门也无事可做，呆着混日子吧！”
　　 今年国庆中秋两节巧碰一起，加上双休日有八天假期。春节受疫情影响没过好，这次与孩子团聚该好好享受，不想凑热闹。想过了节联系。
　　 假期过了几天，心沉静了，想与她说说话。打手机，是忙音，等了许久，仍不通。拨打老式电话竟是空号。心想她终于接受新事物了，竟说个没完没了。我赞赏着，等了一会，嘿，通了。想逗她几句，却是男人声音，问我：“你是哪个？你找谁？”我知道外甥与她作伴。我有意说：“把手机递给主人，她知道我是谁！”他说：“你找我妈妈呀？她已不在了，你是哪个？”我呵斥说：“真不会说话！出去就说出去了，怎么能说不在了？多不吉利！”他没有火，郑重地说：“你是叔叔吧？不是开玩笑，我妈真的不在了！”我头“嗡”的一下，非常震惊。忙问：“你妈患什么病？我怎么不知道？”他说：“今年五月二号，我妈突发脑溢血，与世长辞了！因在疫情期间，丧事简办，亲属也没通知，请谅解……”竟然去世四五个月了，我还蒙在鼓里。真后悔没早联系。
　　 她儿子我没见过，没多说便挂断。心里像塞进乱麻，桩桩往事如电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很难平静。怀念的泪水夺眶而出……
　　 1962年6 月，我被父母动员回到老家。在村里被夸作小聪明，最有前途的突然返家，恰逢蒋介石叫叫嚷窜犯大陆，城市清理阶级队伍，把阶级敌人遣返农村当口，都说我是犯错误被清理回来的。那个年月，没人管闲事。生活要什么没什么。土桌子，土衣厨。虽说自然灾害已过，有好收成，但粮食依然紧张，吃霉烂瓜片，野菜，仍难塞饱肚子。妻子是南方人，话不懂，活不会做，祖母说她像花瓶，中看不中用，一直夸队里的云生姑娘好。盼我离婚，娶一个像云生一样的女人。
　　 云生是云哲的二姐，同我年龄相仿。不笑不说话，干活利落。轧碾，做衣，纳鞋底，下地锄割，样样精通。
　　 她父亲是老师，教了几十年学，我爹和我都是他学生。原是邻居，因出身富农，土改房子分给贫农，住到别处。但依然与我家常来往。我也常找老师闲聊，借书。老师和师母都把我当自己孩子。
　　 生产队仅有几名男孩子都派到大队稿副业，我的归来给生产队增加劳力，也给一帮女孩子带来希望。我出身不好，副业，技术活，轻松活都轮不到我，农业生产关键劳力，副业上的工分与我同步。我要带领一群女将去冲锋陷阵。她们都对我尊重，愿听我讲城里的故事，喜欢听我谈书说电影。我仿佛有了用武之地，在被她们的关注中享到生活的乐趣。像一枚石子投进池塘，掀起阵阵涟漪……
　　 女孩经常到我家教我妻子做饭，做衣。在家不派用场，到我家大显身手。成了妻子的好老师，好伙伴。妻子学会很多，也结下了深厚友谊。当我被派往外地打工时，都乐意来做伴，帮助干活。好多事令妻子至今难忘，依然感动。
　　 三个女人一台戏，十几位姑娘却不好带。每个人都是本读不完的书。出门便架起小车，春天要把积的肥料送到地里，夏秋要把满坡的庄稼收到场。所有艰难战斗，都需带她们完成。我是带头的，必须走在前，干在先。山区不是坡就是沟壑。我架车过去，须将她们一一拉过去。到了地里，刚耕耘的地松软，我要先轧出车辙，把粪送到最远，她们后面才会跟上。收获时，我捆绑好自己的车子，还要帮她们都捆绑好……命运将我们连到一起，为完成任务而拼搏，为共同目标而想到一起。
　　 这是一支充满生气的队伍，虽然艰苦劳累，但习惯了，知道只有干才能活。像家人一样奔目标，出死力，经风雨，齐呐喊，同流泪。干起来生龙活虎。互不相让，抢到头里，会洋洋得意，又唱又扭。落后了，会穷追不舍。
　　 女孩多也引起外队光棍们关注，一举一动都有人盯梢和传播。我出身不好，无法维护她们，也时刻注意自己，担心添新罪状。与她们保持距离。
　　 村团支书树清恋上老师的二女儿云生，多次找我打听云生情况，说只要嫁他，不在乎出身，保证没人敢欺侮。要我帮他写情诗，想用诗句来使云生屈服。我只好听从，动不少脑筋，写了几十首求爱诗，他回家抄写好，再由我转交。云生什么也不说，像没看到一样。树清不甘心，约她上夜校，看电影，到她家观察，跟踪。路边没人时，便上前拉扯……云生害怕，吓得晚上不敢出门。偷偷逃到东北，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
　　 最活跃的是淑彦，刚中学毕业，立志要回来建设家乡。同我这知青身份一脉相承，志向一致。与我很谈得来。她出身好，一腔热血，却穷得响叮当。娘俩穿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她是个不服输的女汉子，有股狠劲。我们那里虽是山区，但山上秃秃的。没烧的，草连根被铲回家，树也长不起来。为了解决烧柴，麦子全凭手拔，因麦根是烧材。拔麦子却不容易，山岭麦杆纤细，早晨有露水变得像刀一样锋利，不小心便会捋得鲜血淋漓。都要预先要将手和手指用布条缠好……淑彦是好样的，弯腰累了，趴在地，趴累了，蹲着，蹲不动了，坐在地，移动屁股拖着泥土，咬紧牙，从不示弱。手拔不动，便用牙咬。手上全是血泡，血破了，不住滴落。衣服全湿透了，从不说半句熊话。她的倔强对我触动很大。我男子汉，岂能示弱？暗暗与她较劲。渐渐把她撇到背后，成了队里的强劳力！
　　 穷则思变，她非常刻苦。白天干完活，回到家也不闲着。供销社收购草辫子，编制出口工艺品，她每天用玉米皮一晚上结一条草辫。那时一个劳动日不到两角钱，她一晚上结的辫子，比下田劳动都赚的多……这样日积月累，她的生活很快改善。的确良，卡其布穿身上，令所有人羡慕。她父亲去世后，母亲嫁给学校烧饭的，每月工资全给她们。她的生活很快超过了所有人。苦苦追求南村那个当兵青年却回绝了她。她非常难过。不久，她爱上树寿，是同村的退役兵。原是云哲追求的目标，没待挑明，让淑彦捷足先登了。对云哲的打击也不小……
　　 淑彦想上进，在文革期间，我属敌对分子，不敢出门。她经常翻墙求我写大字报，发言稿，还要我帮她写心得汇报。我怕被揪辫子，穿小鞋。她让我放宽心，说决不会恩将仇报。她慷慨激昂地在大会上揭发我的反动言行，要与我彻底划清界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鲜明的立场，铿锵有力话语令全场振奋。岂不知稿子全出自我之手。
　　 她的坚定立场和革命精神很快受到公社革委会重视。提拔她做妇女主任，公社妇女干部，入了党。但她私心大，拉邦结派，群众反映不好。有人去上告，她贿赂的部门都帮她说话，进京的也被她追回。
　　 2008年淑彦邀请我老伴到家乡组织文体活动，在她家居住几个月，她不是支书，但说了算。她丈夫树寿对我们问寒问暖，照顾无微不至，我们也很感激。
　　 云哲与她正相反，虽然生长在新社会，但老家的富农成分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整天埋怨自己生不逢时，说自己是发了霉的种子，恨不得插翅远走高飞，早日离开这诅咒的老家……她喜欢读书，那时书少，生活枯燥，交换书，讨论书，到处找书，成了共同追求和爱好。《战火中的青春》《新儿女英雄传》《野火春风斗古城》《创业史》《暴风骤雨》《家春秋》《红楼梦》《西厢记》……后来她咬紧牙花钱买了《艳阳天》《红岩》《一代风流》等共同阅读。新的视野，复杂的社会，凄婉的爱情……让云哲懂得很多，充满向往。每次见面都滔滔不绝叙说书中人物，谈感受。
　　 有次送粪，天快黑了，大家装好车准备送最后一趟，不知谁发现秀芝曾到外面取回一封信，起哄在她当大家面坦白“信是哪来的？是否在谈恋爱？”秀芝面红耳赤，矢口否认。女孩们不让，便抱的抱，搂的搂，身上乱翻。她被弄得气喘吁吁，挣扎着从衣袋里把信掏出，揉到一起，扔到粪坑。大家仍不甘心，揿住她。我跳进粪坑，从污水中把信取出。云哲不顾上面沾着的屎尿，在粪车上摊开，一字一句的读起来……原来真是情书，句子很美……大家都很羡慕，不作声，暗暗祝福。云哲和我都知道是抄袭《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东写给银环的信，但为成人之美都没戳穿……
　　 生产队将农作物管理分配到人，云哲主动与我和淑彦组合。淑彦经常开会，她不计较。刮着瓜垅，锄着地，不论在炎热的日光下或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内，书都是永远谈不完的话题。
　　 书中恬美的爱情描写也给了云哲想像空间，产生追求。有人为他介绍，她总回绝。理由是太土，没有共同语言。也不想呆在农村，理想到大城市生活。她直言不讳的说：“我选婿总拿你对比，但无人比上你！”我吓了一跳，忙说：“我害你了，咱都是富农出身，虽不是子也不是弟。但阶级的烙印从出生就打上了，这辈子甭想脱掉。下辈子如何谁也说不清。谁都比咱强。处境不同，性格也不一样，习惯了就好了。”我问她可有目标，我能否可帮上忙？她支吾半天，终于坦白：“曾觉得树寿老实巴交，没等开口，被淑彦抢走了，再无目标。”
　　 队长好色，经常支派女孩子单独到边远地干活或夜里浇地。借检查为名去沾便宜。队长不好惹，说话要听，不敢顶撞。被侮辱也不敢声张。整天提心吊胆。背后总被人指指点点……
　　 十年浩劫时，造反派说我是资产阶级人物，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青年，在与无产阶级争夺阵地。没人愿靠近了，云哲同我一起立在会场，听贫下中农控诉老家罪行，参加扫街等义务劳动。我们在牲口棚内讨论，嗅着牲口的屎尿味，听老鼠在角落悉嗦嚼草料声，明目张胆跑来跑去。云哲说：“牲口有人喂，老鼠比我们自由，我们连它们也不如！”
　　 云哲一心想逃离这被歧视的生活，恰好济南有人来提亲，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掇即合。提亲的是男孩子的父母，原来是邮政部门当权派，在文革时期，被批斗，儿子也受到牵连，被造反派打疯癫了。为了延续子嗣，便登门求婚。云哲不了解具体情况，觉得逃离老家机会来了，不想失去，便一口应允。对方便乘热打铁，立即要她到济南完婚……
　　 云哲走后，我缺少一个交心的人，感到心里空荡荡的。非常失落。
　　 那年假期，云哲曾同公婆丈夫一起回来。小伙子身体棒实，很帅气，每天拿鱼杆到池塘钓鱼。就是两胳膊一直弯着，像被捆绑。可能疯癫起来家里就这样捆绑过。他从不说话。云哲见了我耷拉着脑袋，什么也不说……
　　 79年我知青返城的时候，云哲的父母已去世。她生儿子不久便办理离婚手续。我返城时，背了两袋好面粉，一袋送给云哲，一袋给我父母。她那时在幼儿园做教师，住在校舍，设施简单。我的到来她很高兴，她大姐的孩子在那里，我没有住下，便匆匆到石家庄探望父母了。临行千嘱咐万叮咛，回来一定到这多住几天，期待我快回来。
　　 到了石家庄，父母给我家具，办了托运，老伴先到了南方，盼望早分配工作，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担心妻儿焦急，济南没顾下车，匆匆奔赴南方。后来，云哲把我好一顿抱怨，说我光考虑自己前途，好友也不要了！我知道她有很多话要向我倾吐，觉得很对不起她。
　　 工作以后，83年，我在梅园工作，招待所要找客源。曾在济南落脚。她搬了新家，条件好多了。很热情，邀请在济南当兵的老乡作陪。说淑彦现在是村支书，常带一帮人到她家吃住。拍起屁股就走，招呼也不打……
　　 退休后，我常回老家去帮好友采苹果，与云哲正好相遇。他再婚了，丈夫是个老干部，年龄比我大，但人不错。热情邀请我俩到济南做客。
　　 2005年秋，我同老伴来到济南，受到热烈欢迎。她住在一楼，有许多房间。条件很不错。云哲带我们到千佛山游玩，还去大门牙农家乐体验，我们不想添麻烦，便自己游玩……临走云哲偷偷抱怨：“你来干什么？与嫂子整天在一起，有多少话还需到这里说，天天形影不离，难道就抽不出空倾听我的心声？”我愕然，担心她丈夫多心，竟忽略了她的感受！
　　 再以后，我想起来便与她通个电话，除了问候，回忆过去，介绍自己生活情况，也无话可说。知道她住的楼改造成高楼，有电梯，住在七楼，欢迎我去。
　　 前年，她孪生姐姐病逝。姐姐在生产队爱逞强，出力过多，落下一身病，腰都直不起来。是云哲把她请到济南，找最好医生为她医治，才保全了性命，姐姐的儿子，云哲帮在济南找上工作……
　　 姐姐刚死，又传来淑彦树寿夫妇煤气中毒身亡的噩耗。村里人告诉我后，我立即打电话告诉她。她听了，沉默一会，说：“唉，拼搏一世，争胜好强了一辈子，处处算计，到处捞好处，沾便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赚副好肚肠，惹一身病，还落下贪官的坏名声！”
　　 光阴似箭，吃上顿愁下顿的日子难熬，尝过度日如年的滋味。现在吃不愁穿不愁，快快乐乐不知不觉一天便流去。岁月也在欢笑和幸福中快速流失。几十年很快过去，往日在一起蹦跳的女孩子，都做奶奶外婆了。有许多进了城市，也有的成了故人。生活好了，吃不愁穿不愁，日子想不到的快活。我每次回乡见到她们，都会不约而同的地提起当年劳动的艰辛和欢乐，发一通感慨。
　　 云哲与我出身一样，经历坎坷，志趣一致，最懂我，是难得的知音。她从不瞒我，什么事都愿商量，把我当老师和最亲的人。分别以后，她婚姻不幸福，儿子归男方，日子并不好过，有一肚子委屈和感悟向我倾诉，希望得到安慰和指点。由于环境和条件影响，一直没机会。本想，疫情过去，到冬季，携老伴乘高铁到济南去生活几天。老伴非常支持我与她的手足情谊，也很关心她的一切。冬天有暖气，坐到一起，饿了叫外卖，什么也不做，推心置腹的聊个痛快。这美好愿望我期待了很久，仿佛听到她爽朗的笑声，看到她幸福的泪水，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一声不吭的走了，真诚的友谊没能善始善终，没给她一点宽慰，编织的梦成了我的愧疚和终生遗憾！
　　 我很自责！流泪还有什么用？
　　 人生不易，曲折多变。教训让我懂得：凡事想准了赶紧做，千万别犹豫。谁知明天会如何。做了，就赚了，不做，会永远错过，将成终生悔恨！
　　 生活好了，不论亲情或友情，关心住衣食住行已过时。应重视健康，关注心灵。做到坦诚宽容，使之温馨舒适，神清气爽，才是最好的关爱和体贴！
　　 2020，10，15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