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教九年一班语文。学期初，班里转来一位女生，高鼻梁，大眼睛，脑后扎着两条蜻蜓辫。这女生名字叫春燕，班里学生都叫她燕子。从外表看，春燕的确像一只娇小秀气的燕子，可她的性格却一点也不像燕子那样机灵活泼。她每天总是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不爱说话，文静如结了冰的湖面。
　　 在我的印象里，性格内向的女孩学习往往是愿意下苦工的，可春燕却总是心不在焉，上课走神，经常不交作业。
　　 为了不伤她的自尊心，我悄悄找班长丽丽了解情况。丽丽是春燕的邻居。
　　 丽丽说：“她本来就不想读书的，她打算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
　　 “为什么？”我急切地问。
　　 丽丽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她家里的生活很苦。”
　　 为了进一步了解春燕的情况，我进行了一次家访。
　　 那天上午，我来到叶林村。一路问过去，我最终在一个山脚下找到春燕的家。
　　 春燕住在一处低矮的小瓦房里。房前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此时正值梨树开花时节，洁白的梨花缀满了枝头。微风吹过，院子里便下起一阵梨花雨。
　　 我从梨树下走过，身上便栖息了不少梨花。走进瓦房，只见一对乌黑的燕子在屋檐下飞进飞出，她们不停地衔来小虫子哺育横木上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燕子。
　　 屋里灶台边立着一位中年女人，缚着拦腰，挥起菜刀“噗噗”地往锅里切猪草。锅里冒出的热气混合着灶肚子里窜出来的黑烟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呛得我不停地咳嗽。
　　 不用说那中年女人便是春燕的母亲。“母亲”看见我，问我“找谁”。我自我介绍说是“春燕的老师”。
　　 春燕的母亲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洗了手，给我倒茶。
　　 我坐在竹椅上一边喝茶一边跟她聊起春燕的学习情况，并表明我对春燕前程的担忧。
　　
　　 二
　　 春燕的母亲噙着泪水向我叙述起她的家世。春燕刚出生不久，她父亲就患癌症去世了。春燕的母亲没有再嫁，独自一人干农活维持家庭生计。由于家庭的不幸，春燕从小就形成内向自卑的性格，学习没有动力，成绩一直不好。前几年春燕的母亲去温州一所民工子弟学校当后勤，春燕也便在那里上学。也许是看到母亲辛苦的缘故吧，春燕一直念叨着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这学期民工子弟学校倒闭了，春燕的母亲只好把春燕带回家乡上学。
　　 听了春燕母亲的叙说，我为春燕不幸的遭际唏嘘不已，同时也深深地感到春燕其实是一位非常懂事的女孩。我想春燕只有学好本领，将来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就像屋檐下的燕子，只有从小练好本事长大了才能飞得更高更远。
　　 经验告诉我，历经磨难的春燕在性格上往往存在固执的一面。要激发她的学习动力，靠单纯的说教效果往往不会很好，最主要的是在行动上给予落实。由此我便紧盯春燕的学习，要是她没有完成作业，我就给她耐心细致的辅导，要她补交作业。要是上课不专心，我就叫她回答问题，促使她集中注意力。让我感到失望的是，我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由于春燕的学习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学习成绩几乎没有进步。更可怕的是，春燕对我产生了排斥心理。每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流露出惊恐之色，然后就想方设法躲开我。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却有了意外的转机。有一次课间，我坐在教室讲台桌前跟学生聊天。我与学生相处向来比较随意，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学生们问我儿子几岁了。我说二十岁了，正在读高中。班里的女生便好奇地要看我儿子的照片。我便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她们看，教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惊呼：“呀！真是大帅哥啊。”班长丽丽诡秘地向我一笑，问我“找儿媳妇了没有”。我便开玩笑地说：“没呢，你们有谁愿意当我的儿媳妇不？”立即有几位女生把春燕拉到我的跟前说：“燕子最漂亮，让她来当你儿媳妇吧。”春燕的脸上立即泛起一阵红晕，羞得低下了头。我顺口说：“好啊，只怕她妈妈舍不得呢。”
　　 教室里的学生便齐声喊着：“燕子，儿媳妇。燕子，儿媳妇……”
　　
　　 三
　　 此后，我每次进教室，学生们便看着我对春燕指指点点的。春燕便低下头不敢看我，平常也像同性磁铁一样远远躲开我一段距离。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自从那次玩笑之后，春燕的学习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其他任课老师也都说她进步很快。
　　 高考结束以后，我儿子来到学校。班里的学生闻讯后立即到我的办公室里看我儿子，要我儿子的QQ号码。春燕则躲在教室里不敢前来。
　　 第二天，是周六，我准备带儿子去离学校不远的水电站散散心。我和儿子早早起床来到学校门口，只见春燕已背着背包等在那里。我骑着摩托车，载着春燕和儿子来到高二电大坝。大坝很高，人站在栏杆前往下望不免心惊胆寒。可春燕却异然勇敢，她张开双臂，像展翅欲飞的燕子一般立在那里。风呼呼地吹过，春燕乌黑的秀发火焰般向脑后展开。我们又来到水库边，春燕和我儿子在水里尽情玩耍着，在她们的身上我深深感受到青春的活力。
　　 中考如约而至，一个星期之后公布成绩，划定录取分数线。春燕虽然没有考上县重点高中，但她被“3+2”大专班录取，学习会计专业，成了班级里学习进步最快的学生。我儿子则考上了本科。
　　 暑假的时候，春燕提着一篮梨子来到我的家里。我知道她是从院子里那棵梨树上摘下来的。我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她。吃了午饭之后，春燕要回家了，我叫儿子送她到车站。
　　 日月如梭，转眼四年时间过去了。我儿子大学毕业，他不仅拿回了毕业证书，还带回了女朋友。不久，我儿子和儿媳妇便举行婚礼。
　　 为了便于亲戚朋友的来往，我把婚礼时间定为中午，地点选在县城最豪华的阳光宾馆。
　　 那天，宾馆大厅里灯火辉煌，宾朋满座。随着婚礼进行曲的奏响，我儿子和儿媳妇穿着华丽的新婚礼服，面带羞涩而甜蜜的微笑，手牵着手走到台上。她们海誓山盟，拥抱亲吻，沉浸在甜蜜幸福的欢乐之中。
　　 我默默地祝福她们前程似锦，一生幸福。就在此时，我忽然看到大厅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而孤独的身影。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春燕。我走出大门，春燕正想离开，我一把拉住她的手。
　　 春燕泪流满面，身体也似乎比以前更消瘦了。我明白她是为我儿子而哭，为爱情而憔悴。四年前的那次“儿媳妇”事件我们只把它当作一次不经意的玩笑，可春燕由于在生活中缺失爱，尤其是父爱，男性的爱，她便格外珍惜。而我只关心她的学习，却无视她那颗纯真而善良的心，以致给她带来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我不知道春燕这四年时间是怎么度过的。由于始作俑者是我，我不免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
　　 我拉着春燕的手走出宾馆，来到泗溪路人行道上。人行道上花团锦簇，绿树成阴，一群小鸟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和春燕在一张石椅上坐下来。我想此时一切道歉和安慰都是徒劳的，相反会使她愈加痛彻心扉。我轻轻地扶着春燕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就像一对亲密的父女。春燕偎依在我的胸前，抽泣着，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噙着泪水遥望天空。此时盛夏已过，天气即将转凉，天空中便有无数只燕子像黑色的闪电一般往南方飞去。我低头轻声对春燕说：“你看天空中的燕子，为了寻找更好的生活空间，义无反顾地飞向南方，它一路上要克服多少困难和挫折啊！”
　　 春燕停止抽噎，擦干眼泪，抬起头尽情的望着天空中那些黑色的精灵，她喃喃的说：“老师，我懂了！”春燕离开我的怀抱，走向路边，挥手拦下一辆面包车。春燕上车后，从窗户里伸出手，不停地向我挥着。我大声喊：“春燕，勇敢点！”一声汽笛响起，面包车向前驶去，最终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四
　　 春燕离开我以后，我依然对她念念不忘。但我又不敢主动联系她，怕勾起她刻骨铭心的回忆。我想“知女莫如母”，我便向她母亲了解春燕的情况。春燕的母亲说：“还好，她准备毕业后去她堂哥那里工作。”听了春燕母亲的话之后，我的心才安了下来。
　　 此后，我离开原来的中学，调到县城任教。我便没有了春燕的消息。
　　 五年后，那是一个燕子啄春泥的时节。我接到丽丽的电话，她说燕子回来了，同学们发起一场聚会，特地邀请我去参加。
　　 那天晚上，我带着急切而不安的心情来到阳光酒店。丽丽见了我，她挽着我的胳膊走进包厢。
　　 包厢里坐着十几位同学，她们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春燕见了我，向我挥挥手。此时的春燕浑身展现出成熟的丰韵，目光里透出坚毅之气。
　　 大家落座之后，每人都谈起自己的经历。她们之中有打工的，有经商的，有当公务员的，都各自找到了一片奋斗的天地。
　　 春燕“3+2”毕业以后，去了她堂哥在苏里南开办的公司里，如今成了这家公司的财务总监。春燕与同去那边工作的一位小伙子成了家。她这次回来，是特地接她母亲过去一起生活的。
　　 说完自己的经历，大家又开始重温以前的学校生活，有人便饶有兴致地提起“儿媳妇”事件，她们可不知道这事件的背后有如许曲折复杂的历程。由于这事件的主角是我和春燕，大家便眼巴巴地看着我俩。想起这事件对春燕的戕害，我顿时感觉身上爬满蚂蚁似的不自在起来。
　　 春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说“非常感谢那次事件”。那次事件让她燃烧起生活的希望，也让她学会坚强地面对生活……春燕说完以后，包厢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紧绷的心也像喜庆时的礼花炮一样“噗”的一声散开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释怀，心旷神怡。
　　 有人提议，叫我儿子也过来聚一聚。
　　 春燕说：“不要再请了，立即就到。”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开了，我儿子和儿媳妇出现在大家眼前。
　　 她俩入座以后，包厢里酒杯交错，欢乐祥和的笑声响彻云霄。
　　 聚会结束了，我精神恍惚，情思荡漾，学生们簇拥着我走出包厢。
　　 这一次，我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