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们这里，对榆木疙瘩理解是不好碰也不好摆弄的东西。劈不开，砸不烂，不怕斧子不怕锯，实在没办法弄，就索性堆一边儿，几年不稀得理，嘿！它还不腐烂。真的拿它没招了！
　　 当愚笨真的成为一个人的特质时，就会被他这种说傻不傻，说苶不苶，而且又慢吞吞的特质给急死！他瞪着大眼珠子，转动得还挺灵活，可就是脑子转得太慢,让人看去就是一个十足的傻子。他平时不轻易开口说话，只要一说话就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他一天天不说话，也是因为他的猪实在是不多。王德山就是这样的人，他这个样子是不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呢？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愚笨就像一根大绳子捆住了手脚，稍微细致一点的活计都干不了，只能去撸木杠子出大力。他爹看见他这个笨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笨让人不敢承认，到底随了谁。当爹的可不笨，他可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啊！他做梦都想把自己的整套手艺传授给儿子，可是这么个不开窍的人，他也得学的会啊！此时爹正在制作一张牛爬犁呢，就让他跟着学一学，希望把儿子的大脑开发一下，不能光长草，不长粮食。
　　 爬犁做完了，问他都看到了什么？他摇头。当爹的脸一沉，当的一脚。这一脚，一点儿都没虚，实实在在的。看见熊人就压不住火，爹虎起脸，忍不住还想踢下去，又想一想，这样教也不是一个办法。这个木头疙瘩啊！我就不信，做不成家具。当爹的一脚脚地踢到了儿子长大，结果是什么呢？愚笨还是愚笨，一点儿都没改变。如果继续这么踢下去，真不知道自己还能踢上多少年，有实际意义吗？这时候他把这一脚收回来，又有了别样的想法。改一改老路子，不能总是那么生搬硬套，来个迂回策略吧。总这么踢下去，怕是把一棵树踢断了，也无济于事。
　　 不过，当爹的摆出这副凶狠的样子，让儿子心里止不住地发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天哪！爹这回真的发狠了，这回可真惨了。他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爹说的每一条要领，都死记硬背地记住。
　　 为了让儿子学一门手艺，当爹的可下了功夫，为了让这块榆木脑袋开窍，恨不能手把手去教。终于有一天，第一张爬犁在王德山的手中完成。当爹的不去评价爬犁的好坏，只是让他自己去把牛套上试一试。
　　 爬犁套到牛身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牛肚子大，有点撑牛肚子。牛腿长，迈开腿就要碰爬犁棚子。不用爹说，自己都看明白了，爬犁这是做小了。每条牛的大小不一样，所做的爬犁大小也是不一样。就好像一个人的高矮，胖瘦不一样，做出的衣服也不一样。当爹的在这个时候才开口说话，一下子把一颗种子播种进儿子的心田。这时候，爹开始了全面的教程，从如何选择爬犁杆子开始教起，到一张爬犁的制作完成，全部教程都按部就班，有声有色。这样的教导初见成效，就好像一指头点到了脑子里的那个小开关，让黑暗的小空间，瞬间被一盏灯照亮了。
　　 经过反反复复的磨练，这个榆木脑袋终于把制作爬犁的各项程序都掌握了，并且越来越精熟。这个学习过程虽然有些曲折，不过还算万幸，他终于学会了这门技艺。这片土地就是有这样的包容性，既然能生你，就一定能养活你，前提是一定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二
　　 王德山跟着爹学习制作牛爬犁技术，当爹的自然有着另一层深意。这门手艺说不上能对他以后的人生有什么帮助，最起码可以开发他的头脑，给这浆糊一样的脑子，注入一些活力。
　　 制作爬犁，算是一门技艺吗，还值得去商榷。这东西不是什么紧俏货，得有个行市才行。山里人家基本都养条牛，春天种地，秋天收割，余下的时间就是上山去捡点柴禾。一般人家有一张爬犁可以用上几年，是非常节省的。不过，什么事情都有个例外。有这么一年，大雪飘了一层又一层，哪一层都不薄，给林场的生产任务带来了巨大的困难。有个林班在山顶上，好几千立方米木材，瞪眼就下不来。山高坡陡是一方面，大雪所制造出的难度是，不管是什么，从坡上下来，都是不由自主地滑下来。速度太快，控制不住。于是，一张张牛爬犁都被撞得四分五裂，一条条牛被撞得遍体鳞伤。人还好，没出什么大事，却受不了这份刺激，没有心脏病的都吓出了心脏病。
　　 这座高山是必须要征服的。一轮轮冲锋在山下有序地组织着，接下来又是一轮惨烈的碰撞，结果相同，只是这条路上又多了些破碎爬犁的残骸。
　　 爬犁告急！承包这个林班的李把头可是什么风浪都见过的人，此时也没有了章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调兵遣将。王德山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应召到山场来的，谁都知道他愚笨得像块木头，可是，他会制作爬犁的手艺是别人所没有的。原本是要请他爹的，可是有工作走不开，只得把他搬来了，多少有些有病乱投医的味道。李把头是这么想的，好就用，不好就撵走，也不妨碍什么，万一真的好用呢？
　　 让他来山场的任务就是制作爬犁。那座高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那么这一张张爬犁就是一发发摧毁堡垒的炮弹。王德山一声不吭，坚决贯彻执行李把头的命令，去山上寻找可以制作爬犁的材料。这些材料就是可以制作爬犁的树木，不是很粗，胸径在十几厘米左右。树种的要求很苛刻，只能是柞木，色木以及桦木这几种树木。别的树种也有制作的，却不如以上几种的木质稳定性强。
　　 王德山上了山坡就看中一棵桦树。我们这里的桦树有三种，能够制作爬犁的却只有一种，那就是枫桦。这种桦树在山里很普遍，能够成为制作爬犁材料的却不多。他转了几个小时，硬是再没有找到第二棵，他只能先把这棵树挖出来再说。制作爬犁是要带树根的，这样会更坚硬，会经得起磨砺。
　　 漫山遍野都是树，也许他的目光有些挑剔，怎么就没有进入他的法眼的？李把头有些急了，他连忙把十几个人都撒出去，并且赶上牛车，向山谷的深处进发。就不信了，连一根普普通通的爬犁杆子，都找得这么费劲吗？
　　 没到一上午，出去的人回来了，好家伙！整整拉回来两牛车！大家都是赶爬犁出身，虽然不会制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这个标准都在心里装着呢，有什么难的？大家都认这个理。
　　 这些爬犁杆子就堆到工棚前的空地里，供他去挑选。王德山首先想去给自己找到的那根配个对儿，这堆杆子扒拉个遍，很意外，没有寻找到。咦！他的标准够高的，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
　　 李把头有些着急上火，这也太邪门了吧！他让王德山将就一下材料，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赶出来一张爬犁，明天着急用呢。
　　 王德山扭头又去看那条又高又大的牤子，那是李把头的牛。他不用尺子量，用眼睛去瞅，就让他不停地摇头。李把头看出了门道，忙起身把他的牛牵走，把别的牛牵过来，让他以这个为标准，制作一个。王德山立刻就从杆子堆里挑选出一对来，叮叮当当地干起来。
　　 大家都在一边围观，都有些偷学的意思。打眼刻槽，锛子木钻都招呼上，也就不到俩小时，一张爬犁就稳稳当当地制作完成。给牛套上，四处走走，嘿！正合适啊！
　　 他不言声，不言语，却把制作爬犁的路数都展示给了大家，让大家看得一清二楚。有人不服气，就自己挑出一对杆子，照葫芦画瓢地制作起来。还别说，吭哧到天黑，还真的让他给鼓捣出来了。这老小子神采飞扬了一晚上，在被窝里直扑腾，比捡了一块金元宝还兴奋。第二天给自己的牛套上爬犁，喜气洋洋地上了山。他也没敢多装，就想溜溜爬犁。这一趟连楞场都没到，便散花到半道上了。这个结局有些意外，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这张爬犁的制作过程，可以说是集思广益的结果。一个人操作，其他人在旁边支招，就好像一盘棋上的两个对局者，大家都倾向于其中的一个，可是胜负却没有因此倾向到这一边。一群人输给了一个人，让大家输得心服口服。
　　 他制作的爬犁非常的坚挺，拉了一天的木头，中间还顶了一次迎门树，都安然无恙。唉！不服不行，人家是正儿八经学来的，就靠眼睛瞅瞅就能学会，岂不是太简单了？虚心去学习学习，问他两句，王德山却只会嘿嘿一笑，跟个哑巴似的，连句话都没有，这个家伙还真的心里有数。
　　 真正的技术是经得起考验的，在关键的时候，能帮助你挺直腰板，在困难面前不害怕，不彷徨，沿着自己设定的路，一直走下去。
　　  
　　 三
　　 李把头明白制作爬犁的要领，一定要因牛而宜，不能乱了法则。没有多长时间，每条牛都配备齐了爬犁，唯独他的牛没配备上。一直都这么让它清闲着，攒了一身的力气，无处打熬，天天只有大吼大叫，努着眼珠子到处乱磨乱蹭。这天，把它套上牛车，把王德山也拉上，去山上找爬犁杆子。大牤牛兴奋异常，没膝盖的雪都不在话下，把个牛车拉得快赶上小吉普。
　　 那一根杆子是枫桦的，就要找一棵同样的杆子，才能配齐。两个人的脑子都装着这根杆子呢，在山上寻找这种树还是很容易的，它有着与众不同的外皮。如同一层破纸张一样的外皮，风吹来便“呼啦啦”作响，风越大，就响得越厉害。寻树听音，是够独特的。他们转了好久，也没有一棵树能对上号，最后不得不爬上山顶，去了另一条沟谷。这里是不错的，一片的枫桦树，响声不绝于耳。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棵，接着就是第二棵，第三棵……王德山不停地用斧子在树上砍记号，呀！白花花的一片啊！让李把头怀疑是不是他看花了眼，看什么都是爬犁杆子了？大山是一座取之不完的宝库，这个木头人这般忘情，难道真的参透了木头的密语吗？这些爬犁杆子，并不出奇吗，此时被他选中，绝对不是什么意外。难道他真的走通了他心里的那条路？还是这爬犁的制作，让他真的有所感悟？
　　 李把头由起初的迷惑，再到此刻的清醒，真实地感受到了一个人的改变。这愚笨的尽头是什么？还是让他有些不解。这些天让他的情绪一直都很沉郁，这个林班有如此大的挑战性，是他前所未遇的。王德山的到来，把他心头的沉郁给化解了，让他不再为爬犁犯愁，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不经过磨难的人就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从磨难中走出来的人，又真的参透人生了吗？
　　 这个王德山哪，别看他蔫了吧唧的，身上怎么就有那么一股子东西，让人喜欢呢？这个家伙能干出别人不能干出的事情，这些事情还包括，李把头想起这么一件事，工棚里每天都有人来蹭吃蹭喝，这些人基本都是林场的工作人员。每天中午，他们都把工棚的热炕占据，吃饱喝足，就那么一躺，根本不管别人。上山回来的人吃饭只能在灶间，中午想躺一会儿又没地方，对这些人是敢怒不敢言啊！他们掌管着要害部门，掌管着生杀大权。不过，李把头却不想再忍耐下去，这样的人不必去给他们面子。只是，他早有此心，却不好开这个口，他想到了王德山。
　　 让他看门，不是工棚里的人，坚决不让进！李把头给王德山下了死命令！安排完这些，他赶牛上山去了。
　　 中午回来，就见王德山坐在门口的木墩上，面无表情，俨然是一尊门神。工棚里可是够清净的，一个人都没有。大师傅已经把饭菜都摆到了桌子上，洗脸水也准备好了，正在桶里散发着热气呢。
　　 大师傅把李把头拉过来，向他竖大拇哥。指一指门外，趴在他的耳边，喜滋滋地告诉他，可真行，真能抹下来脸子，连场长都给挡回去了。
　　 李把头心里一乐，还别说，留这么个榆木疙瘩还真的管用呢，以后可得把他带在身边，太好了。他这么想着，却没有如愿。
　　 转过年，林场招工，王德山去当工人了。他第一天去报到，就被场长喊到办公室。别人都安排上山的上山，唯独把他安排到门卫室，专门负责看护大门。场长的要求很严格，除了本场职工，外人坚决不许进。
　　 从此，林场大门口便多了这么一个硬撅撅的铁门栓，好赖话都听不懂，跟个木头似的。不过，谁要是把他当成木头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缺少点人情世故，是不是就是不会变通的人呢？这个世间不是缺少变通的人，而是缺少不会变通的人。在如今讲究路路通的今天，一些本真的东西越来越少，难道有这么一天，我们真的都要戴着一层面具，才能彼此相见吗？这个木头疙瘩一样的人，所保持的率真，你的身上还有吗？岁月流逝，可以流去所有，却不能流去人性的本真，这些对我们，对这个世界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