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秋】童年瓜事(散文)
一
屋畔有一个半亩地的菜园,四周用石头砌着人高的菜园坎。在童年时代,要问菜园里什么东西最诱人?要我说,除了桃红李白,就数那些五花八门的瓜了。
菜园里种着很多的瓜,印象最深的有四种:气瓜、蒲瓜、金瓜和天罗瓜。气瓜金瓜天罗瓜,是什么瓜呀?诸位看官也许不明白,乃黄瓜、南瓜和丝瓜也。今天,我说的是舟浦的方言,大家见谅了。小时候,我就是这样叫的,当我知道它们真正的芳名时,那是上小学以后的事了。
那些瓜,都种在菜园的坎脚边。东边一溜瓜,开着金灿灿的花,金喇叭似的,是金瓜花;南面一溜瓜,开着白花花的花,白喇叭似的,是蒲瓜花。西边一溜瓜,开着黄艳艳的花,黄蝴蝶似的,是气瓜花。北面一溜瓜,也是开着黄艳艳的花,也像黄蝴蝶似的,却是天罗瓜花。
蒲瓜、金瓜的藤蔓和叶子犹如双胞胎般相似,但很好鉴别,因为花的颜色不一样。而气瓜和天罗瓜就真的难以区分了,一样的藤蔓,一样的叶子,一样的花儿,瓜儿未长出来之前,我根本无法分辨。
然而,阿爸就不一样了。因为,那些瓜都是他种的。种瓜的人,当然清楚自己种的都是一些什么瓜。
因此,我也就很想亲自种几棵瓜。
二
春,在一夜之间,就被一场如丝的雨,牵着冬的尾巴,从遥远的天空淅淅沥沥地拖到菜园里来了。
东风赶走了北风,温柔似水地捎来青灰色的晨雾,绕着屋檐下的桃树唱歌跳舞,吵醒了潜卧在季节深处做梦的桃花。桃花睁开猩红的眼,悄悄地冒出红嘟嘟的花米儿,趴在枝头上看两只鸟儿在柳树上吵架。鸟儿吵来吵去就两句话,此方叫“叽叽”,彼方回“喳喳”,显得太没文化。花蕾不由地笑了,嘴一咧开,满树的桃花就红艳艳地开放了。
桃花开了,阿爸就从板壁的铁丝上取下瓜种,掏出瓜籽,到菜园里育瓜苗。挥锄,翻土,把泥敲得细细的,把畦面抚得平平的,然后播入瓜籽,盖上草泥灰,又在畦边插上一个手执竹竿的稻草人,防止鸟儿们前来偷盗,完事。
春风吹了一阵又一阵,春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小草绿了一丛又一丛。过了些日子,瓜苗育好了,绿油油的一畦,我跟阿爸去种瓜。阿爸先抡起大锄头掘园、挖穴,施下基肥,然后到畦上拔瓜苗。
今年跟去年的布局反了一反,东边栽蒲瓜,西面栽金瓜,南边栽天罗瓜,北面栽气瓜。
栽错了。我说。
哦,阿爸说,哪栽错了。
东边是栽金瓜的,你栽了蒲瓜。我歪着脑袋说。
哦,没栽错,任何庄稼都喜欢轮作,今年咱们得给它们搬个家。阿爸笑道。
我根本就听不懂阿爸在说些什么,但没多问,阿爸说搬家就搬家吧。
我特别崇拜阿爸,他是个种田能手。去年,他就在东坎下面,种了一个金瓜王。那个大金瓜,簸箕般大,圆扁扁的,一股股的,全身金红,恰似一个紫色的大磨盘,吊在瓜棚上摇摇欲坠。摘下来用红漆的木秤一称,妈耶,三十三斤重,里面的金瓜籽,装了满满的两瓜瓢。
乡亲们见了,都啧啧赞叹,惟玉生叔不服。他对我说,侄侄儿,你爸种的算啥,阿叔见过的一个金瓜,那才是真正的瓜王呵!
是吗?你在哪见到的?我不屑地问。玉生叔是村里的穷光蛋、牛皮桶,一粒芝麻,经他一说就成为一个西瓜的,我不信。
玉生叔说,江心屿的和尚种了一棵大金瓜,瓜藤透到瑞安却在平阳开花,种了三年零三个月才结果,光金瓜籽就装了七板车,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囡囡坐在里面纺纱。
我像一只学鹊,把玉生叔的话跟阿妈学了一遍。阿妈乐了,她盛了半瓢金瓜粒,又切了一大爿金瓜,叫我送给玉生叔。
玉生叔穷得家里正揭不开锅,他见到一大爿金瓜,就对我说,侄侄儿,你爸这个金瓜摘了真可惜,要是让它长三年,我看光金瓜粒就可以装八板车,还有两个十八岁的囡囡在里面纺纱。
我回家又跟阿妈学了一遍,大家都笑掉牙了。
三
爸,我也要种一棵瓜。我对阿爸说。
可以呀,你想种啥?阿爸问我。
我就种一棵气瓜吧。我寻思了一番,还是气瓜最好,长长的,圆圆的,绿花花的,摘下来,洗净了,用筷子往里面插入一些盐巴,喀嘣脆,多好吃。
那你就自己栽吧。阿爸将草弯儿递给我,又拿了一棵气瓜苗放在我的手中。
我弯下腰,右手用草弯儿在瓜穴上又掏了个小洞洞,左手小心翼翼地把瓜苗栽在小洞里,然后用细土把它的根部培住,用小手压实,又特地在它的周围洒了些草泥灰,成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就经常跑到菜园里,去看我的小气瓜。小气瓜很乖,跟阿爸种的瓜一样,一天天在长大。叶子碧绿碧绿的,像一片片绿色的心。很快,它就长藤了,腰身挺不住,匍匐在地上,被雨水淋得污头垢脸的。
这可怎么办呀?急死个宝宝了!
就在我犯愁的时候,阿爸上山砍来几担竹枝,对我说,走,到菜园给瓜搭棚去。
墙坎脚边,上年的瓜棚架子仍在,几个木头支架,横着几条长长大竹竿子。阿爸把竹枝一条一条地铺在竹竿上,用稻草绳捆结实了,瓜棚就搭好了。尔后,又在每一棵瓜秧的根边插上一根柴枝条,斜靠在瓜棚的边沿,有点给瓜藤铺楼梯的意思。
不日,我的小气瓜,就枝生枝,藤生藤,还长出了许多细细的、嫩绿的,酷似虾须的毛须须来。几天不见,那些毛须须就又变成一条条的藤,长出了叶,又生出了许多新的毛须须。很快,它们就顺着“小梯梯”,爬到瓜棚上去了。更让人激动的是,我的那棵小气瓜,藤蔓长得比阿爸种的更粗,叶子更大更翠,简直帅呆了。
但不久,我就郁闷了。有那么一天,瓜棚上气瓜花突然就开了,黄澄澄的,掩映在绿叶间摇头晃脑,引来了一群群蝴蝶翩翩飞舞。见鬼的是,我的小气瓜居然迟迟不开花。这是为何?我不去问阿爸,因为我在暗中正跟他较着劲呢。我去请教玉生叔。
玉生叔很热心,特地赶到菜园作现场视察。他看了一下,对我说,侄侄儿,你放心,你这棵气瓜会长出气瓜王来的。
我说,它连花都不开,咋办?
要叫它开花还不容易,你叔是谁呀?玉生叔捋了捋唇上的八字胡说,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问,啥事?
玉生叔眉头一皱说,叔传授你秘诀,到时你得谢恩哦。
我说,可以,你要什么?
我要的不多,到时你摘一个金瓜、一个蒲瓜、两条天罗瓜、三条气瓜就可以了。
可以,我说。我想,每年我家给玉生叔送的东西何止是这些。他家断粮了,阿仙婶就找我妈哭,我妈就送她粮食,而且都是由我送去的。
玉生叔笑了,说,侄侄儿,那么,就待我慢慢地给你分解吧!
四
玉生叔就是有能耐,他指着爪藤说,侄侄儿,你这棵气瓜,你肥料给它喂得太多了。
这话没错。我隔三差就给它松土施肥开小灶,我甚至连平时撒尿都憋着,特地要跑到菜园里去撒。我还在墙上剥下了岩衣(苔藓)盖在它的四周,为的就是让它蓬勃成长。
那咋办呢?
不须咋办,告诉你,你就等着。
你不是说有办法的吗?
对呀,办法就是等着呀,叔向你保证,不出三天,你的气瓜就开花了。
我上了玉玉叔的当。但玉生叔并没骗我,三天后,气瓜果然就开花了。开了十几朵,而且每朵花都开得特别大,特别鲜艳,不仅引来彩蝶,还引来了嗡嗡的蜜蜂。又过了几天,花蒂上便长出小气瓜了。开始,铅笔般大,黛黛的,周身还长着密密麻麻的绿刺刺。后来,就一天一个样,几条弯的,几条直的,披着翠衣,像杵棒,像牛角。
气瓜太可爱了。它们挂在瓜棚上,白天,太阳亲着它,风儿吻着它,它害羞,便躲到瓜叶里去;夜晚,月亮照着它,星星逗着它,它藏在棚里窣窣窸窸地笑。一群群的萤火虫,提着五彩的灯笼,绰绰约约,为它巡逻值班。
我惊奇地发现,气瓜王果真诞生了。那是一条大气瓜,近两尺长,绿间含着白花花的细纹,长得弯弯的,像一个大号的水牛角。阿爸也说,那条气瓜还真是王,要把它留下当种。对此,我得意极了,在阿爸跟前,走起路来就有点飘。
一天早晨,我跟阿妈到菜园拔菜摘瓜,竟发现那条大气瓜不翼而飞了。我仿佛是心肝被人掏走了一样,蹲在哭棚下大哭。阿妈反复劝我,别哭了,别哭了,不就是一条气瓜吗,有什么心痛的。我能不心疼吗?那可是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气瓜王啊!
那天早上,我蹲在瓜棚下整整哭了十几分钟,任阿妈如何劝说,就是听不进去。
最后,正在隔墙摘苋菜的玉生叔越墙过来,他把我拉起来说,侄侄儿,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是水浒的武松三国的赵子龙,不要哭了。你那条气瓜,弯得像牛枙似的,样子长得太一般。你下半年不是要去读书了吗,读书郎怎么可以哭呢,叔告诉你,你再哭,今后考试每次会背稻桶的。
我听了,就不哭了。
我妈听了,望了玉生叔一眼,笑了笑。
玉生叔见了,脸色红了红,也笑了。
事后,我悄悄地问阿妈,那条气瓜是不是被玉生叔给摘走了。
阿妈说,此事可不能瞎说,怎么可能呢?你的气瓜一定是被山魈偷走了呗。
我听了,心里就欣慰了许多。
因为,山魈是一种精灵儿,它只会偷宝贝。想不到,我种的气瓜,在山魈眼里,也成为了宝贝,意外了。

最近下乡,没有上网。才看到,老弟还是笔耕不辍,实在敬佩得紧……
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