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
　　 节气不绕人，自从立秋老天就没有一天好脸子。大雨、中雨、毛毛细雨，一茬接一茬挨着往过下，到最后也不知是程序乱了，还是系统崩溃了，直接是连阴雨哭哭啼啼地下了四十多天。岁银老汉看着地里的玉米一天天熟了，可这天气，人都进不了地，有一部分玉米己经开始发毒变黑，每当他进一次地，转一圈，都唉声叹气，好几个晌午饭都没吃成。
　　 岁银老汉可以说是村里的能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无事不会。十里八村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少不了他一手好字。公社大队，小队，村社写写算算的事，都少不了他。他做得那个分毫不差，多少领导吃吃喝喝的事，没少带着他，最让村社领导火烧屁股的，是村里分七零八散，扯不平理还乱的犄角旮旯的自留地。束手无策时，如若让他三下五除二地那么一捣治，嗨！你还别说那几个村头，村尾闹得凶腾腾的老娘们，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还轮流给村干部管饭。
　　 岁银，刚出生就显得比其他孩子小一截，模样不怎么招人心疼、不招人喜欢，就连自己的亲娘生下第一眼见到他比五个姐姐丑后，就把他踹到坑根子底下，没喂他一口奶。年近八旬的奶奶，却像捡了个宝似的用她口里省下的黄面糊糊喂岁银，奶奶时常叫他“岁人”，他爸后来用山上捡来的奶羊供他奶水，直到他蹒跚学步时奶羊也死掉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告诉老师姓名时年近花甲的老师隔着眼镜：“就叫他岁银吧，”一来二去“岁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官名，相貌不杨，可天资聪慧的岁银，没有他背不过的书，记不下的字，在花甲老师的精心培育下一手好字成了他的招牌。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兰，父亲栓锁小儿麻痹，右手不能正常动作，三十近头孤身一人，三间破不堪言的土房夏不摭雨，冬不挡风，在村里人眼里有他没他都是无所谓的事，所以栓锁也没有别人所拥有的七情六欲，天亮就赶着五只山羊出门，天黑进村，从来没人过问过他的三长五短的事。村里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都与他亳不沾边。所以他也不去理会别人眼里的自己。不管是谁，只要睡觉就会有梦，只是梦境不同罢了，可总要折腾自己一阵子，醒了后，还时不时回味半天梦里的情景。
　　 天刚麻亮鸡叫头遍时，栓锁就起床收拾吃完饭，黄帆布挎包里准备了一整天的黄面馍还有酸罗卜干，茶水，打算赶羊出门，西山崖洼的酸枣这几天干开了，不早点打点回来晒干，用自家石磨磨成面，这个冬天就很难熬过去，指望队里的那点口粮是养不活自己的。有工分的都分不了多少，自己又没劳力。这几个羊没人说闲话，他己经打心底里知足了。这又时想着这些还有种美滋滋的喜悦，可当他推开门的一刹那间傻眼了，门槛边上躺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一身冷汗，不加思索抱进屋放在坑上，摸了摸鼻子，摸了摸脖子根还有温度，就给盖好麻袋片了，这是自己最好的家当了。好在有几只羊，平时攒的羊粪没人催他上交。这坑还好，冬天没怎么太冰过，可能是饿的；栓锁自言自语道。又点火起灶熬了黄面糊糊，一口一口地吹，一勺一勺慢慢地喂，炕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眼神微弱地看着他，一条扎着红头绳的辫子，划过隐若可见的脸颊，落在了端着黄面糊糊碗的手背上。栓锁惊呆了。问：“怎么会是个女的？这可怎么办？”
　　 “我去放羊。黄面糊糊锅里还有，你自己舀着喝吧。再晚酸枣就让人打完了。噢！记着我走后，你要把门插好。”也不知为哈栓锁火急火燎地赶着羊出门，打了酸枣就急匆匆地往回跑。一进门，屋里坑上扫得一尘不染，灶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锅里热气腾腾地煮着玉米粒，案板上的罗卜干也在红色辣椒面的映衬下格外馋人。此时一股热流从栓锁的头顶贯穿脚跟甚至神经末梢，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无形中有了一种哽咽的体味：“别傻站着了，洗脸吃饭。不饿吗？”手棒着温暖舒适的洗脸水，总感到是不是仓天开眼了。栓锁捡了个媳妇，第二天村里村外传遍了。支书出面，几个年长的坐了上席，栓锁杀了两只羊招呼大家也就算成了个家。后来闹年景，栓锁悄悄地用驴驮着玉米，高粱，大豆，酸枣面，走了好几天才找到老丈人家，老丈人打心眼高兴呀！再后来栓锁的羊也一天比一天多，粮食也一年比一年多，捡捡来的媳妇养鸡，喂鸭，做豆腐。有了全村第一座小洋楼。有了小虎、小龙、小兰，生活是一天比一天美。
　　 小兰和岁银是同桌，一条38线从一年级划到五年级，谁也不理谁。小兰爱唱歌跳舞，只要她在教室里，就没缺过歌声。“花甲”老师时常夸小兰是个文艺苗子。可数学小兰怎么学也学不会。六年级班里别人都不怎么急，小兰可是焦头烂额了。只要有数学课就坐如针毡，为了上初中，为了舞蹈梦，也只能悄悄地擦了38线。
　　 奶糖，蛋糕凡是班里其他人沒吃过的。岁银都没少吃。当然小兰毕业考试数学竟然考了98分，还和岁银考上了同一所中学，命运竞然又把他俩按排成了同桌，只是桌面上的38线不复存在。每逢周六，岁银骑着小兰的自行车带着小兰穿梭在乡间小路上时，微风中小兰淡淡的少女体香，让岁银从骨子里有种沉醉的滋味。朦胧中有一种极为向往而又想获取的冲动。后坐上的小兰也知道在她和岁银的心灵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有时亲近，有时疏远，有时还有分秒都少不了的牵念。心与心的间隙就隔着一层窗户纸。相互间隐隐相望但又双方没有勇气不敢去捅破，因为她知道两个人各自有着走出乡村，飞进大城市的梦想。所以只能把这沉重的石头压在心里。
　　 青春是最美好的，但是稍不留心，不轻易间就如同一缕丝滑的阳光，在无语岁月的指间瞬间流逝，是回忆还是念想，遗憾谁也说不明白。转眼间又是毕业季，这个季节是黑色的，有拼博更有挑战。但是这个季节也是热烈奔放的，因为这个季节是十六岁最美丽的花季。有着芬芳的绽放和醇香的沉淀。也就是这个季节里，岁银、小兰，好好地谈了场恋爱。高粱最红的时候，他们手牵手，看初升的太阳，憧憬着最美的未来。谷穂沉甸甸的时候，他们又许诺着一生不离不弃，相濡以沫。
　　 海鸥飞翔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没有大海的咆哮，晨曦中红色太阳跳出海平面，美丽得令人向往一生的浪漫情调是让人追求的。可一旦风起浪动，海水拍打礁石溅起浪花，大海也就不再平静。
　　 社会是熔炉可以成就一个人。有时也会变为染缸，把一个人可染红、染白、或许也有可能被染黑。小龙，在社会的碰碰撞撞中，有了自感骄傲的成就，县城里又不大。好几个工程队，为两位老人修了水，电，暖，气，样样俱全的欧派院落，好不风光！可石榴裙下的他成了瘾君子，耗尽了一切财产，最终绝望跳楼，自尽了却一生。
　　 人生有时会有一夜之间的飞财，也会有飞来的横祸。小虎骑摩托车回家的路上，转弯让迎面而来的农用车撞成残疾，拄着双拐轻重的活又干不了。只要是庄户人家就不可能没有后代，不能没有劳动力，家里不能没有顶门立户的人，不能没有主心骨。老人过世后不能没有摔纸盆的人，于是栓锁老两口决定给小虎换亲。可对小兰却又难以启齿，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春天山枣花盛开，山坡，田野，整个乡村弥漫着清纯的枣花香，风和日丽的日子，小兰被迎亲的队伍在唢呐声中接走了。小虎身边多了一个缺少左手的媳妇，时间依旧慢慢流失，庄户人家的光景是好是坏都要在时间长河里一天推一天地往前过着。
　　 岁银，高考落榜回到生他养他们农村老家，村里让他当会计。第二个年头，“花甲”老师找到村长，又让岁银教书，他无声无息地一干就是十多年，后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孩子都被合并到邻村的学校了。他也就不再教书，务着自己的十多亩地，也就是在他专心务农时，知道当年自己吃奶的羊是小兰的爸爸栓锁牵给他爸爸的。小兰的丈夫是遗传癫痫，生的女儿很不幸也有遗传，家里劳力少，地少粮不够吃，每年都要从娘家拉粮到婆家，有年实在是娘家也拿不出粮时，小兰才找到岁银借了500斤小麦，说来年一定会还上。那晚的月亮是那么的明净，那么的圆，风又是那么的平静，也就是这个夜晚，岁银真正的做了一回男人，小兰也深深地得到了自己从小到大，心爱的男人爱的滋润。
　　 栓锁老两口相继过世，小虎也不再种地了。岁银是个土里生土里长，土里刨食吃的人。离不开土地，也不愿意离开土地，种下两家所有的地，就是为了不让小兰缺粮吃，近一个多月的连阴雨，地里的玉米收不回来，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总盼着天能开晴。
　　 最美的彩虹总是在风雨后出现，岁银盼望中的天气总算来了，可他在犯愁这么多玉米又怎么才能收回来？“看把你给愁的，这不是儿子和媳妇，孙子明天回来，还有我这个壮劳力，还有收割机，用不了两天就粒颗归仓了。你就等着数票子吧！”。
　　 对了，岁银的老婆，儿子是怎么回事？小兰在岁银家借到500斤小麦回到家后，婆婆趁家里没人就拉着她的手语重声长地说：“小兰呀！妈知道这么多年这个家连累了你！也委屈了你！家丑不可外扬，咱老杨家的遗传问题让好几辈的男人早早就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活受罪，这一代传一代到我这己是第四代了！我今天也不怕丢人！更不怕别人戳咱脊梁骨！这么多年来岁银对咱家的帮衬也不少。岁银这个人是个好心肠。你们从小到大在一起。说真心话我倒希望你俩在一起。我知道我儿不会熬过这个冬天……”
　　 原来婆婆怕她一个人拉粮回来时，有段上坡路拉不上来，就悄悄地跟了出来，看着岁银把粮拉上坡头和小兰依依惜别时，婆婆才放心地回到了家。
　　 收割机没用多长时间，就收完了岁银家所有的玉米，老村长还是以往的高喉咙大嗓子地进了院子：“岁银呀！岁银现在是两家合一家过人家。小兰带着女儿，儿子，儿媳，孙子进你家门，你还不着急呀？我看庄稼收了人也消停了，我给你操办了吧？在我进土前，也为小兰爸妈抹去当年心头的一件憾事吧！”
　　 春华秋实，鞭炮声声，唢呐响起，天高高的，远远的，云，淡淡的，轻轻的，田野里弥漫着熟了的庄稼的甜味，在秋天甘美的醇香酒杯里，在秋天壮丽诗歌中，在秋天动人的歌曲声声里。在一幕跌宕起伏的戏剧里，一曲“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乐章把秋天的戏剧推向高潮。
　　 春华秋实，秋是戏剧的高潮！
　　
　　 【山河.秋】作者：张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