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又大又小一棵树(小说)
社区内有家全民健身中心,中心前有个大广场,由六个高低错落有致的小广场组成的。每个小广场周边种有绿化树,而最下面的小广场中心有一棵又大又小的香樟树。它是大广场中最大的一棵,应该有些年头了,但在整个社区,它不算大的,比它大的树有得是。
每天早晨,大广场上非常热闹,各路晨练的人马都有。有武术教练带的年轻武术队,队员最小的才七八岁,却像模像样的,都穿灰白色灯笼裤,上身是传统武术服。有一对穿唐装的红男绿女,在对练太极拳,动作非常缓慢,一招一式有模有样。有七八个老年妇女,放着录音机,跟着流行民歌的节奏跳广场舞。有一个冬天也短打扮的男人,精干巴瘦,却看不出具体年纪,应该不年轻了,像愚公似的,每天守着他的树,用拳击,用肩撞,用背敲,用脚蹬,仿佛不把这棵树弄断或弄倒,他就死不瞑目。还有十来个老年男女排着队,围绕最下面的小广场中心的那棵又大又小的香樟树,一会儿伸直右臂,右拳对着树,左臂弯曲在胸前,左拳直竖;一会儿换成伸直左臂,左拳对着树,右臂弯曲在胸前,右拳直竖;形同敌我双方格斗的开仗式,跟老驴拉磨一般转圈;顺时针转上多少圈后,又逆时针转圈。
各路人马,各自为政;各自守着地盘,倒也相安无事。
我感兴趣的是围绕这棵又大又小的香樟树转圈的队伍,我甚至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但又不好意思与他们为伍,毕竟他们都上了年纪,平均在七十岁以上。据我所知,最高寿的是住在我家楼上的徐老师,他有毛九十岁了。我要掺和进去,不合适,不只是我太年轻,才五十出头点,还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懒散,晨练这种事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什么长性,与这支纪律严明、风雨无阻的队伍不匹配,我要加入,无异于害群之马。但我每次晨练后,就会坐在一个小广场与另一个小广场之间低矮的隔墙上,尽情地看他们围绕一棵又大又小的香樟树绕来绕去。
这棵又大又小的香樟树,是老年人的假想敌,是隐藏在他们身上的各种疾病,他们戒备森严,时刻警惕,一旦假想敌有什么动静,他们就会大打出手,将病痛消灭在萌芽状态。他们一边迈着太极步绕圈,一边大口吐纳,推陈出新。
这儿原先是一片荒山坡,后来被人夷为平地,新造建筑物时,这棵香樟树被保留下来。有年夏天无端地遭了雷劈,只剩下半身,十年里几乎没长个儿。每年有园艺工人修枝,拾收得相当精致,但比野外的同龄树要小,因为它的根系埋没在坚硬厚实的水泥地下,活得无精打采的,是棵病树,至少是棵残疾之树。在铁板一块的水泥地世界里,它或许算得上是一棵大树,所以不知从何时起,社区里这帮老头老太就绕树环行,静气凝神,我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对抗它什么,还是要从它那儿摄取什么?说这棵树吸收了苍天之灵气、大地之精华?我深表怀疑,曾经好奇地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有人说为了健康,有人说为了养生……总之,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
我问:“就这样围着一棵树绕来绕去能养生?”
他们说会的。
“是吗?”我又问,“你们感觉到这棵大树给予了你们什么吗?”
“没有。”
“你们绕行时心里都祈祷什么吗?”
“没有。”
“噢,”我说,“你们什么都不想,就这么默默地绕行,对吧?”
“是。”
“这就奇怪了。你们既没有跟树交流,又什么都不想,那干吗要绕着一棵树走呢?”我说,“随便哪儿都可以走的呀?何必固定在这棵树上呢?”
他们就朝我笑,说:“这是一棵大树呀。”
就因为它是一棵大树?这跟你们有何相干?社区里更大的树有得是。
之后,我就不再问什么,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但我每次晨练结束,都会傻呆呆地坐在那儿看他们践行这种近乎于某种宗教仪式的行径。我发现随着时光匆匆流逝,他们中间的某个或某几个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某个或某几个新的老人。死亡其实一直伴随着他们,并没有因为围绕一棵不大不小的香樟树而有所改变。但他们围绕一棵树所举行的仪式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一会儿伸直右臂,右拳对着树,左臂弯曲在胸前,左拳直竖;一会儿换成伸直左臂,左拳对着树,右臂弯曲在胸前,右拳直竖;形同敌我双方格斗的开仗式,跟老驴拉磨一般转圈;顺时针转上多少圈后,又逆时针转圈。他们讳莫如深、默默地转上一圈又一圈,要转上一个早晨,我看上一会儿,就先行告退了;因为我还在上班,赶时间。
我有时候想,他们可能是出于对一棵又大又小的树的敬畏或崇拜才这样做的。
但有时候我又想,他们就像是在临终前给自己举行某种仪式。
他们之所以选择一棵树,是因为树开头看起来是那种样子,最后还是那种样子;树比人活得长远,树活着就是一场永远不醒的梦,四季如一,冬天是春天的部分,夏天是秋天的部分,生是死的部分,死是生的部分……
他们迷信一棵树,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迷信。多少年过去了,老人在不停更替,但队伍依旧壮大;最近一个有雨的早晨,我经过那边,仍旧看到他们穿着统一的黄色薄雨衣,围绕着一棵树兢兢业业地转圈。雨雾缭绕,呈现出一团团模糊的黄色身影。我不禁想,他们中间的某些早已离开的人,今早是否也回来了,在参加这种年轻而又古老的仪式。
啊!人间最美是早晨……
好小说,珊瑚欣赏学习了。问好老师,遥祝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