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插
　　
　　 冯元吃力地撑开眼皮，看一眼头顶上的天空，天空黑黢黢的，一颗星星也没有，四周一片沉寂，只有战士们踏着积雪发出的咔咔的脚步声。
　　 “坚持……再坚持……”
　　 冯元感觉心脏变成了一把鼓锤在胸腔里用力击打，胸腔似要炸裂开来，他实在跑不动了。德川战斗刚结束，战场还没有打扫完毕，部队突然接到命令，立即穿插至三所里，切断联合国军南逃退路。连日行军作战，战士们体力消耗极大，许多战士打扫着战场就睡着了。班长站在一个土堆上，手卷成喇叭状，呼喊全班战士归队。他跳下土堆，向前走了十多米，正看见躺在弹坑里酣睡的冯元，好像还做着梦，嘴角上翘勾成一个弧度。
　　 “等会儿再叫醒他吧。”班长心想，走到前边招呼其他战士。冯元是个新兵，部队从河南开赴东北时，冯元从老家驻马店参军，经过短暂集训便入朝作战。
　　 战士们陆续归队，班长回到弹坑边，小声唤道：“冯元，醒醒。”
　　 冯元猛地睁开眼，警觉地四下一扫，原来是班长在叫他。他蹭地从弹坑里蹿出来：“班长，有情况？”
　　 “部队接到命令，让我们立即赶到三所里，估计美国佬要跑。”班长说。
　　 “咋了，稀屎了，不敢打了？”冯元右手食指在鼻子下一蹭，牛气哄哄。
　　 天已经擦黑，战士们面孔看去有些模糊。
　　 “一个夜晚，一百四十余里，一定要跑过敌人的汽车轮子，你们要像一枚钢钉，把敌人钉死在三所里……”
　　 首长在动员会上慷慨激昂的话语，听得冯元热血沸腾。
　　 “班长，长这么大，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哩。”冯元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冯元刚满十七，个子不高，好像还没长开。报名参军时，带兵的首长说啥也不要他：“是不是偷着从家里跑出来的？”
　　 “没有，俺爹俺娘同意俺当兵，还让俺多杀美国佬、多立功哩。”
　　 “看你小子毛还没扎齐，肯定谎报年龄！”首长沉着脸说。
　　 “你小看人，俺已经扎毛了。”冯元说着，赌气要脱裤子。
　　 一想到再些，冯元就忍不住想笑。带兵的首长被冯元缠磨的毫无办法，只好答应带他走。
　　 冯元读过三年私塾，后来家里实在供养不起，父母就把他送到一家杂货铺里当学徒，没有出过远门。
　　 班长鼓励道：“咬牙坚持！爹娘还等着咱立功的喜报哩，你立了功，说不定就有闺女相中你了。”
　　 冯元咧一下嘴：“班……班长，你还有心思说……说笑哩”
　　 班长借着雪光，看见冯元脸上都是汗水，便从脖子上取下毛巾递给冯元，冯元接过来擦一把汗，又把毛巾递给班长。
　　 “把枪给我。”班长说。
　　 “我能行，班长，你不用管我！”
　　 班长强行把毛瑟枪从冯元身上取下来，背到自己肩上。行进的队伍如一条长龙在山岗在林间无声地穿梭。
　　 “真想停下来喘口气。”冯元两条腿已经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头也有些晕眩，杂树丛在眼前不停旋转……
　　 东方隐约出现一丝灰白色，天快要亮了。翻过又一座山岗后，冯元突然感觉脑子一阵空白，意识好像飞出体外，他猛地一个趔趄，身体向前扑去。
　　 “冯元，怎么了？”两个战士扶住冯元，把他的胳膊架到肩上，继续赶路。
　　 “放……放开我……”冯元觉得声音很飘忽，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
　　 “不行，一躺下去就站不起不来了。”
　　 “放……下……”冯元一用力，想甩开两名战士，胸口突然剧烈翻动，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喉咙，他一张口，鲜血喷涌而出，冯元身子直挺挺扑在地上。
　　 “冯元，冯元。”班长压抑着声音喊道。冯元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双目圆睁，直视前方。
　　 班长的眼泪像河水一样漫上来，他合上冯元的双眼，站起身，对身旁的战士命令道：“继续前进！”他知道，冯元是累死的。他默默地说：“好兄弟，等打完仗再回来安葬你。”
　　 战士们继续向三所里疾行。
　　 冯元和他的战友们一夜急行军一百四十五里，创造了陆军战争史上的奇迹。三所里阻击战为三十八军赢得了万岁军的称誉。
　　
　　
　　 阻击
　　
　　 通讯员小张像一匹矫健的羚羊，在山坡上奔跑跳跃。敌人的炮火不停地向山上轰击，滚滚的浓烟遮天蔽日。为了躲避敌人炮火，他时而卧倒，时而从一个弹坑跳进另一个弹坑。山头已被削平，从下面翻起的新土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冒着滚烫的热气。
　　 汉江南岸，二营在龙头山与联合国军已经激战了十多个昼夜，敌军飞机大炮坦克轮番轰炸，龙头山沦为一片火海。二营浴血奋战，损失惨重，而且弹药、粮食、兵员无法得到补充。
　　 刚才，团长的电话打到营指挥所，转达军部首长指示：各连排在拼光之前，尽可能抽出一名干部或骨干撤离阵地，以保证将来补充兵员时他们能够担任指挥员职务，把三十八军军魂延续下去。营长在电话里沙哑着嗓子恳求：“团长，再给我们派些人来吧，一个排，哪怕一个班也行啊！”此刻，别说一个班，就是一个人，对坚守阵地的战士们也是一种莫大鼓励。
　　 龙头山阵地位于全团最突出部位，一旦阵地丢失，全团防线就会动摇，因此，二营成为联合国军进攻的重点。团长告诉二营长：现在正集合团部勤杂人员包括文书、炊事兵，只要能拿枪的，全部支援二营。
　　 小张知道，三十八军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空前大战。二营一连阵地在龙头山西侧，那里有一面斜坡，正对着公路。从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像蚁群一样的联合国军正在集结，准备再次向一连阵地进攻。
　　 一连电话打不通，营长让小张立刻赶到一连，传达军部命令。而此时，营长身边只有小张一个人。
　　 小张跑得满头大汗，额头冒着热气，鬓角上的汗水像涓涓细流，不住地往脖子里灌。他解开胸前的扣子，呼呼地喘着粗气，凛冽的寒风在耳边猎猎作响。
　　 空中又响起一阵阵尖啸，敌军向一连阵地开始了新一轮炮击，这是进攻的前奏。小张敏捷地跳进一个弹坑里，炮弹爆炸掀起的石块、尘土从四面八方扑来，浓烟盘旋上升，形成巨大的烟柱。他右侧是辽阔的汉江，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弥漫在结着厚厚冰甲的江面；他的左侧是以美军为首、英军、土耳其军组成的联合国军。志愿军战士正在用血肉之躯抵挡联合国军的钢铁洪流。
　　 突然，一连阵地上轻重武器同时发出怒吼，小张知道，敌人开始进攻了。
　　 小张手里的冲锋枪已经攥出汗水，他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一连阵地。
　　 前方有一个用石块垒起的掩体，一个战士正抱着电话不停地呼叫。
　　 这里应该就是一连指挥所。小张弓着腰飞奔到石堆前，发现打电话的是连部文书。小张问：“一连长呢？”
　　 文书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指着前方一片突出的地势说：“一排阵地位于全连最前沿，敌人把重兵都压到了一排，一排压力很大，连长亲自去一排指挥战斗了。”文书盯着小张，“援军什么时候到？”
　　 小张正在犹豫命令传达给谁，听文书这么一问，说：“咱们去一排。”
　　 文书抓起身旁的枪，跟着小张赶赴一排阵地。
　　 阵地上轻重火器射击声震耳欲聋，枪管震起的烟尘散发着焦糊味，敌人倒下一片又冲上来一片。
　　 小张看见一连赵连长伏在一挺重机枪上，枪口喷出长长的火舌。他头上和身上被鲜血染红。
　　 “赵连长，赵连长。”小张匍匐到赵连长面前。
　　 赵连长看了小张一眼：“援兵到了？”
　　 小张说：“团里给咱们派来的援兵马上就到，营部通往咱们连电话打不通，营长让我赶过来……”
　　 赵连长绷紧的脸突然放松了，他想笑一下，但是没有笑出来，头向小张身旁一歪，便没了声息。
　　 小张抱着赵连长，心里一阵酸楚。他抬头向阵地望过去，一排只剩下七八名战士，多数还带伤。阵地上布满弹坑，已经变成废墟，战士们就是在这一片废墟上与敌人战斗。现在连长牺牲了，命令传达给谁呢？他看见战士们一双双询问的目光，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慷慨悲壮之气，他大声对战士们说：“同志们坚持住，上级给咱们派来的援兵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战士喊：“敌人上来了！”
　　 战士们立即匍匐在阵地上，紧盯着山下的敌军。小张拉开枪机，大喝一声：“打！”手里的冲锋枪发出愤怒的吼叫。阵地上，轻重武器射出的子弹像雨点飞向敌群。
　　 “我就是援军！”小张咬着牙，抱着冲锋枪不时变换射击位置，那里敌人多就出现在那里。
　　 此时，一连指导员带着从另两个排抽调的几名战士正穿越枪林弹雨，向一排阵地增援……
　　
　　
　　 信念
　　
　　 手机闹钟突然响起来，石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开床头灯，核对一下时间，然后开始穿衣服。穿戴停当，他走到父亲床前。
　　 “爸，该起来了。”石全贴着父亲的耳根喊道。
　　 “啊，”老石三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看见石全站在床前，“到点了？”
　　 石全点头。老石三费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光着上身。石全从沙发上取过父亲的衣服，一件件给他穿上。老石三皮薄如纸，上面刻满大小不一的疤痕。穿好衣裳，把父亲扶下床，石全打开旅行箱，拿出一件五零式军服给父亲套在外面。军服许是放得久了，有些脱色，前襟上还挂着几枚奖章，这还是从一堆奖章里挑选出来的几枚有代表性的奖章。
　　 洗漱完毕，简单吃了点东西，石全起身看看四周，确认没物品落下，这才把父亲搀上轮椅车，推出宾馆，上了前门大街。
　　 更多的人从宾馆出来，大多是年轻人，有的挎着相机，有的背着包。他们看着老石三旧式军服上挂满军功章，问石全：“老爷子是老八路？老解放？”
　　 石全只笑，没有说话。
　　 已是初冬，早起风寒，石全抻开毛毯，把父亲裹住。路上行人三五成群向广场方向走去，边走边唱。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几个人开始奔跑，紧接着大家都跟着奔跑起来，充满朝气。
　　 石全不紧不慢地推着父亲跟在奔跑的年轻人后面。街两旁霓虹闪烁，流光溢彩，织出漫天绮丽。
　　 老石三睁大双眼，用力吸纳着黎明前微带着清凉的气息，感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不住地四处张望，怕遗漏每一处街景，好似在体验这不眠之夜都市的脉动和活力。
　　 爷俩跟着前面的人流，不知不觉就到了广场入口处。眼前如潮水般汇聚了万千之众，队伍已经排到了百米开外。男人女人，大人孩子，还有外国人，大家操着不同口音兴奋地交谈。
　　 石全感觉父亲在瑟瑟颤抖，问他是不是冷得慌，老石三摇摇头。石全明白，父亲是因为激动而有些紧张。他把毛毯叠成双层，把父亲腿脚捂住。
　　 等了近一个小时，百米长的人流开始通过安检。
　　 广场宽广阔达，人流如织。旗杆处已经围满了人，石全推着轮椅车找到一处人员不太密集的靠北边的位置，这里可以从正面看升旗。
　　 东方渐渐亮了，人群开始沸腾起来。“来啦，来啦！”有人呼喊。人们不约而同向天安门方向望去。只见护旗队走出天安门城洞，跨过金水桥，穿过长安街，来到旗杆下。
　　 七时六分，军乐队奏响国歌，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齐声歌唱。
　　 老石三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起身，远远地看着五星红旗与太阳一同冉冉升起。老石三呼吸变得滞重，胸口一起一伏，浑浊的目光变得清澈明亮，剑芒般的视线似要洞穿时空……
　　 是白雪皑皑的汉江南岸？如血的残阳挂在西边的天空，凌厉的风在耳边呼啸作响，凄冷刺骨，令人窒息……联合国军终于被打退。阵地上弹坑密布，炸断的树干还在燃烧，向天空漂浮起一股股黑烟……年轻的他站在阵地上，抱着快慢机枪。夕阳的斜辉里，他的身影不断地被拉长，他嘴角轻蔑地向上勾起，淡漠的脸上带着决绝和顽强……
　　 此时，老石三心中如飓风翻卷的海面，波涛起伏，汹涌澎湃。他右手举过帽檐，嘴里喃喃道：“抗美援朝老兵，三十八军战士石三阳敬礼！”他嘴角抽搐，泪水恣肆横流，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六十多年了，在朝鲜战场上的日日夜夜一直在老石三心中挥之不去……
　　 升旗仪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老石三依旧站在寒风里，石刻的一样。石全把父亲扶到轮椅车上，但那只敬礼的右手已经僵硬，怎么搬都搬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