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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写手奖励赛】大韩与老魏(随笔)


作者:刘开阳 秀才,195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04发表时间:2020-10-20 01:22:44


   (一)大韩
   大韩生在海边的某个养马场,可是自从记事之后不久,养马场就不养马了。最后一批战马用火车拉着卖到巴基斯坦,好几匹马“咻律律”地冲着他叫,于是他跟着火车跑了老远。
   养马场不养马,大片的土地种上了庄稼、蔬菜、瓜果。田间地垄里还有小河,河里鱼虾挺多,他那时候都是用水桶舀鱼,舀上两桶就吃好几天,于是家家户户都不爱吃鱼;甲鱼遍地都是,从来没人去碰,要是不留神把小朋友的脚趾头咬住了。就往要往深水里一送,或者用草根捅捅它的鼻孔,它立刻就掉头而去。
   那时候大韩还是小韩。小韩和对门的小李下午放学以后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甜瓜地而去。没想到两个人在地垄里匍匐前进半天还是被人发现了,两个人每人揪了俩甜瓜之后就开始狂奔,看瓜的老大爷连大本营都不要了,拔腿就撵。小韩边跑边喊:“又有人偷你的甜瓜了,又有人偷你的甜瓜了,还不回去看看?”没想到老头铁了心,非要追上他俩不可。
   小韩记得穿过一片小树林,穿过一片稀稀落落长着牧草的盐碱地,回头一看,连老头的眉毛都看清楚了。知道他俩要是直线跑,根本跑不过那老头,于是开始绕着树跑,围着坟堆跑,最后两个人“噗通”一声就跳下河去,苇子里惊起好些水鸟,然后两个人拼命往河对岸游。也不知道游了多远,小李说,咱回头看看吧!小韩说,好,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头,这才发现老头根本没跟着下水。两个人上岸之后,天早就黑了,往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家,才知道自己掉向了,直到半夜才找到家门,父亲怒目而立,劈头就是一笤帚疙瘩。
   甜瓜小韩就吃了一个,另一个留着,找根野生的甜瓜藤放上去,就像在这根藤上长熟的一样。旁边弄一些捕兽的夹子,围成圈放在那里。第一天早晨捡到的是只刺猬,第二天是只大个儿的田鼠,第三天是黄鼠狼,然后甜瓜就朽烂在那里,甜蜜的汁液引的苍蝇、飞虫飞来飞去。
   小韩和同学一起去看枪毙犯人,子弹打入人的头骨之后,法医又拿一根细长的棍子来鉴定,棍子顺着弹孔插进犯人的脑袋里,搅一下,犯人的手脚就动一下,搅一下,就动一下,动了五六次之后,就再也不动了。回来以后好几天,一闭眼,就是没有血色的手脚在那里抽动。
   再后来听说学校北边出车祸了,跑了二里地才找到地方,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小韩围着肇事车辆转了好几圈,然后就去揭盖在受害者身上的那条麻袋,然后就看见白花花的脑浆子正在慢慢往外淌,小韩“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
   离小韩下水的这条河不远,那就是滔滔黄河了。到黄河水泛滥的时候,两条河就并为一条河。打谷场上的麦秸堆,变成飘在水面上的浮岛,颤颤巍巍地向岸边飘来。等到麦秸堆靠了岸,藏在麦秸堆里的野兔子像下饺子一样向远处跑去。
   那时候不止是野兔多,天鹅也很多。养马场分了好几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分配有一门驱鸟炮,就是为了吓唬天鹅。每天晚上,求偶期的天鹅都在那里乱喊乱叫,整个养马场的人都不能睡觉,于是队长就安排人开上两炮,受到惊吓的天鹅消停下来,大家就可以入睡了。
   进入到80年代,自从有人说天鹅可以换钱之后,好像一夜之间,天鹅就没有了。过了不长时间,连草丛里的野兔也变得稀罕起来,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上初中以后,最容易的学科就是英语。老师四十来岁,天天怀才不遇、无精打采。一上课,老师自己读一遍课文,接着告诉学生,大家这样读就行了,教学内容就算结束了。老师出门不知所踪,随便学生怎么大闹天宫。有时候这位老师也提着双卡录音机给大家放流行歌曲,听的最多的就是《射雕英雄传》里面各种歌曲。考试就更简单了,只要卷面写满了,不论你画的是啥,跟老师吵过架的就是零分,没吵过架的就是七十分,关系好的就是一百分。全班所有成绩就是这三个数。以至于小韩参加工作以后,跟外国人说话张不开嘴的时候,在那里感慨:“要是英语跟汉字一样,有拼音就好了!”旁边人就瞪大眼珠:“英语是有音标的,你不知道吗?”小韩以前是真的不知道。
   小韩十七岁那年,刚子到家里来找他。很酷地一甩头:“走,哥们,砍人去!”然后就给了他一把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砍人刀,小韩接过砍刀就跟着去了。另一个同行的人是阿华,听说那人得罪了阿华,刚子就约着小韩为阿华找场子。小韩既不认识要砍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觉得人家是第一次因为这事儿找咱,咱不能驳人家的面子。三个人事先把刀藏在身后边,然后敲开那个人的门,那个人年纪跟小韩差不多大,就是头发稍微长点,两只眼睛比小韩灵活点。小韩进屋之后,悄悄咽了好几口唾沫,都没敢怎么正眼看对方。
   那个人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除了香烟候着、沏茶倒水,还提出一个人来。小韩没听说过,刚子却脸色凝重起来,以表示对道上的朋友还是很熟悉、很尊敬的。然后,这个人又跟阿华道歉,说一切都是误会,然后从外边买来猪头肉、拌凉皮,又开了瓶酒,四个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其实,一直到吃上猪头肉,小韩的手还在哆嗦。
   小韩十九岁参加的工作,那时候一顿饭要吃五个馒头。基建工作是体力活,白天上班的时候,肩上扛着氧气瓶,腋下夹着乙炔瓶爬几十米高的钢爬梯。可上完班还觉得精力没有消耗完,就去打扑克,整夜的打;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面到处溜达;整晚整晚的看录像,实在困了就在通宵录像厅的椅子上睡一会。在威海的时候,有人说,大连这个城市不错啊,当晚就买票坐船去大连;回来以后,人家又说蓬莱还有海市蜃楼呢,然后又连夜坐车去蓬莱……
   小韩如今变成大韩,我们俩一个办公室,他刚过四十,脸上的褶子却已经很明显了。要是别人不问他,他从来不主动说话,一心一意地看网络小说;要是别人因为这个生气,嫌他不热爱工作,他就谦卑地笑笑,表现出对自己失职的羞赧。
   其实大韩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个干活很卖力的人,因为工作出色,他在施工处当上了主任。新入厂的技术员业务水平低,他撸袖子上;班组干活人手不够,他撸袖子上;管理人员尥蹶子,他撸袖子上。他是工人出身,热爱工作又喜欢钻研,所以,只要是业务范围内的工作,大韩全都拿得起放得下。
   我们这个企业常年在外奔波,半年才能回家探亲一次。三十七岁那年,大韩回家探亲,准备去找发小阿华喝酒,这才知道阿华已经去世几个月了。两个人同岁,因为常年在外,大韩看上去比阿华还要苍老一些,没想到阿华竟然走到了他的前面。大韩忽然就觉得人生挺没意思的;突然觉得生活不应该这样,于是回到工地之后,就找了个工作轻松的部门混日子。收入虽然下降了,但是空闲时间很多,可以天天看网络小说。
   大韩说,昨天是礼拜天,本来打算出门逛逛的,好些年没来省城,对这个城市都陌生了。可是等了三辆公交车都没坐上,就买了包花生米,回到了单身宿舍,躺着看会儿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这一天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了。
   现在,我们俩一起去施工现场看工程进展情况,路上听大韩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一道阳光照到他额头新长出的白发上,竟然晃花了我的眼睛,晃得我一下子就黯然神伤起来。
   (二)老魏
   在博山的时候,晚上值夜班没事,就跟老魏聊天,消磨漫漫长夜。
   老魏说,他学校毕业之后分在某个化工厂。那时候企业已经不景气了,领导就反复地讲,要转变观念,要转变观念,转变观念才能跟上时代潮流,转变观念才能不被社会淘汰。当时老魏才二十岁,不明白啥叫转变观念,不明白为啥转变观念之后,人就变得厉害了。
   工厂没坚持两年,还是轰然倒下了。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老魏没工作,没收入,没女朋友,没积蓄,日子过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是看看其他工友,好些人活得很滋润:小张利用上班时间炒股票,因为下手早,钱还比较好赚,提前挣下了家业;李子利用上班时间考会计证、建造师证,厂子一倒闭,立马找了个好工作;马驹把厂里的设备、材料倒出去给自己铺社会关系,现在已经是某个私人企业的董事;阿平呢,只是初中毕业,花钱买了几个证,大专、大本、药剂师,全是虚的,然后应跻身到医药行业。制药当然不行,就是搞推销。今天请医生,明天请大夫,酒桌上探讨的话题就是分成多少,让利多少。阿平承包了几个药品,在魔都,几年下来就实现了三个一:一个孩子,一套房子,一百万存款,要知道,那可是90年代初,那可是一份非常骄人的战绩。
   老魏上班的时候兢兢业业的,出满勤、干满点,全心全意对企业,年年先进工作者,可是企业倒闭了,他也倒闭了。老魏说,看看周围的成功人士,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就是领导所说的转变观念,原来就是转变信仰,做人的原则,转变的是个人的价值观。
   老魏跟阿平是铁哥们,于是自己也到魔都,跟着阿平打拼,可是只干了半年就坚持不下去了。老魏说,在那时候,只要一睁眼,就全是需要逢迎的名单目录;只要一张嘴,谈论的全是市侩庸俗。于是,尽管收入很高,自己还是打了退堂鼓。
   老魏问我,你学问挺大,知识很渊博,那你知道那些人的价值观是什么吗?他不等我回话,就自问自答说下去:所谓价值观,其实就是你在别人眼里值多少钱。吃一顿饭多少钱,交个朋友多少钱,帮个忙多少钱,谈个女朋友多少钱,脱裤子多少钱,一夜情多少钱,这就是那些人的价值观。
   老魏说,小时候唱的歌是《学习雷锋好榜样》,老师教的是甘做革命的螺丝钉,谈起2000年就神采飞扬,激动万分,因为到那时候就实现了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实现了共产主义,人人都过着幸福生活了。可是越接近2000年,心里反而更没底了。
   老魏说,他家从他爷爷开始就生活在济南,爷爷那时候开着铺子,有两处宅院,可是胆小,在那个年代,别人一吓唬,就把房产、铺子全上缴出去了,只留下房产证就手里。后来落实政策,根据房产证补偿房产,大伯说找不到当年的房产证了,老魏的父亲跟他哥哥吵了一架,兄弟俩就决裂了。然后他父亲啥都没有,而大伯家凭空多了两套住房。父亲住的房子是单位的,没产权、没证书,城市一改造,没地方住了,只能住月月交租金的公租房。而老魏就更惨了,连单身宿舍还没分到单位就倒闭了。所以老魏至今一直在飘着,三代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却自称“济飘”。
   我跟老魏聊了几次就成了很好的朋友,冬天的早晨,我们俩五点钟就起床,然后一起去教堂听牧师讲道,感受天主教的教义。傍晚,我们一起去爬原山,在那里看齐长城,看夜色下的博山。在工作中,我们也是好伙伴,互相扶助。而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愿意与他亲近。
   要说老魏工作不努力,那是骂他;要老魏他不通事理,他辩白无碍、说话滔滔不绝;要说他不擅长学习,自从离开化工厂之后,这几年已经是双学位,并且先后拿到监理工程师证,网络工程师证,以及其他证书等等,反正是一大堆证书。他还像曾子所说的一样,经常自我反省自己,反省自己的人生,反省自己的遭遇,而最后结论就是四个字:生不逢时!
   说完自己的体会之后,老魏跟我讲起了歌德,讲起歌德写的《浮士德》。老魏说,浮士德受到魔鬼的引诱,心灵在正直与欲望之间千回百转,那种争斗,那种彷徨,那种折磨,真让人感慨不已。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浮士德,都要做这种斗争,只不过有些人轻易就输给了魔鬼,而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使心里已经想输给魔鬼了,可是身体还是做不到。
   我看见他长满皱纹,提前衰老的脸上写着沮丧,写着迷惑,写着生不逢时。
   老魏一直在找工作,已经到过十来家公司。从去年开始,加入到现在这家监理公司。今年的平安夜,一向土豹子的老总忽然发昏要过个洋节。席上,老魏给他敬了酒:“在杨总英明领导下,别说这小小的工程,就是国民党几十万军队也不是对手啊!”逗得老杨哈哈大笑。
   敬完酒坐在那里,老魏恨不得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老杨贪婪小气,对大家极为抠门,业务水平也不高,就因为他是公司的正式工,所以老魏这些招聘的工人只能拍他的马屁。然而心里实在堵得难受,喝到一半就借口上夜班走了,直到痛痛快快把这些话都跟我说出来,心里才好受一些。
   老魏比我大两岁,去年刚结婚,算是老牌大龄青年了。老魏跟我说,他一直在努力找对象,不想光棍一辈子。见面就拉倒的不算,彼此交往过一段时间的女孩就有八十多个。我说你记性真好,难为你数的这么清楚。他说能不清楚吗?每一次都是心的经历,每一次都让自己怅然若失。然而他一直矜持着,不肯给我讲更多细节。昨天,他又说起找对象时艰难的日子,然后背诵《圣经》里面的话:神看千年如一日,神看一日如千年!那时候觉得这句话真有道理。人在患得患失的时候,一日之内,念头千回百转,真有千年那么漫长,而当回头望过去的时候,都不过是一个微笑,一声叹息而已。
   老魏说,那时候他参加一个Flash培训班,是全班第一个做出绿树阴影在池塘水波中随风荡漾动画的人。一个小女孩就向他请教,后来事事都请教,再到后来,笔记本都要晚上拿回去,第二天再还给老魏。后来看《围城》知道,人家这是对他有意思啊。
   她在联通工作,可以很方便地获得QQ号码,一个月就给了老魏六十多个。她办了张网上读书的卡,于是老魏和女孩经常去省图书馆。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听音乐,消磨了一个又一个下午……
   我问他,那怎么没成?老魏有些底气不足,说,她有点胖!我问他有多胖,他说比小王胖一点。我差点一头栽那里,那也叫胖!老魏说以后就觉察出来了,不全是因为胖,而是因为来的有点容易,自己就有点“膨胀”了。
   他说,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啥叫珍惜了,一片树叶,一缕阳光,一个人,一句话,一段友谊,甚至飞过的蝴蝶、小鸟都应该珍惜。如果不珍惜,那就会错过了,也许永远不会重来。
   老魏跟我聊了许多许多,人生、哲理、遭遇,甚至现在的老婆爱吃什么都讲过了。我想,这还远远不够,啥时候能把他八十几回爱情故事讲完,才是真的圆满。
   老魏,我还在等你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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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生会有很多经历,负面的,正面的,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但人的一生是精彩的,无论过得好与不好,它都是一本书,一本关于自己的自传。文章讲述了大韩和老魏一生的经历,和身边的人。他们在那个时代,他们的活法,他们的遭遇,是现实中很多人的缩影。大韩小时候偷瓜被人追,相信生活在九十年代以前的很多人都干过。提着刀子就上,连砍的是谁都不知道,直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生活着。老魏一生也足够精彩,错过了八十个对象,都能写一篇长篇了。文中已经写得他们够惨了,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比有的人,可以说他们是活到狗身上去了。但文中大韩和老魏,却是让更多的人活到狗身上去了。故事很精彩的,场面宏大。作者通过不同的经历,将两个人物鲜活的刻画进了文章里。也真实的反应了社会生活状况,人生、哲理、遭遇。精彩好文,文章描写细致细腻,生动精彩,情感充沛,哲理多方位投射。佳作力荐共赏,感谢老师赐稿晓荷社团,欢迎继续来稿。 【编辑 陌小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1030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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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陌小雨        2020-10-20 01:24:42
  一篇好文啊,精彩,很意外的一篇随笔,写出了很多人的人生。拜读老师佳作,问好老师,遥祝秋安!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2 楼        文友:何叶        2020-10-20 07:08:22
  欣赏佳作,感谢刘老师对社团的大力支持!敬茶!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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