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金色的阳光撒满武二狗家院子的角角落落，堂屋前的那架葡萄硕果累累，晶莹剔透的小圆球抱成了团，一疙瘩一疙瘩地缀在枝头，被阳光映射得泛起了光点。
　　 吃过午饭，武二狗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摇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借着惯性，椅子便晃晃悠悠地动起来了。旁边大理石砌成的小圆桌上，墩着一杯清茶，热气氤氲，芳香四溢。
　　 六十二岁的武二狗曾经是非常地道的一个农民，对农历二十四节气熟稔于心。眼下在“白露”时节中，按理说，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秋收秋种”的关键时刻!今年他却赋闲在家，只能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喝溜茶，这样的生活虽然闲适，可武二狗却不习惯。应该说他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只是迫于环境的制约，只能无奈地接受铁打的现实。
　　 以前武二狗家有五亩上好承包地，他每年都会统筹安排，根据季节变化，轮换倒茬，该种就种，该收则收，松弛有度，闲忙相宜。后来村委会开会动员大家“退耕还林”，说栽了树的地每年有二百元补贴，而且等树木成材后还可以卖钱。妥妥的一劳永逸，年年有现成钱领着，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乎，他就积极响应号召，一下子报了三亩速生白杨的面积。随着退耕还林大力普及，树冠越长越大，根系越扎越深，竟然影响到连畔种庄稼的良田，武二狗去年种的二亩麦子就青干了，收回家发现都是“蔫穗穗”！农民的本分就是种粮食，自给自足，供给社会，不得已武二狗采取“以秋补夏”的补救措施，就抢种了二亩地的玉米。增施肥料，精心作务，棒子成型的时候却被一群野猪惦记上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就成群结队地去偷食。为了看护劳动果实不被糟蹋，武二狗每天晚上在玉米地里敲着搪瓷盆以示恫吓。转悠过来，又转悠过去，当他听到地的那头有响动时，就执铁杈赶紧跑过去，结果只看到被野猪拱倒的玉米和杂乱的蹄印。顺着足迹，武二狗追寻到退耕还林的树林里，一眼望去绿叶成荫，遮天蔽日，上哪儿去寻找那些畜生呢？
　　 看护玉米属高强度活路，夜夜如此熬煎，谁能撑得住啊！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有天晚上武二狗实在熬不住了，就回家躺炕上眯了半个时辰，等他打着手电赶到地里的时候摆在眼前的是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玉米都被野猪拱倒，啃了个精光。武二狗气得胸闷气短，当时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起身，拍拍粘在裤腿上被野猪嚼碎的玉米粒残渣，长长地叹口气，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武二狗把地里的情况给老婆刘琴细细比划了一番，末了他狠狠地说：“我得想个办法，把那几个畜生给消灭了！要不，你看以后咱们的庄稼还能种不？”
　　 刘琴的三弟是林业派出所民警，她对野生动物保护法规还是略知一二的，就对丈夫说：“我听娃他三舅说过，野猪是受法律保护的，打死它们，小心到时候把你逮去判刑又罚款。叫我说咱就算了吧，免得折了玉米再犯法。事已至此，也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武二狗听了媳妇的话，觉得种不成地了，就想别的出路也行啊，世间哪有饿死的雀？思酌再三，他就给在外面打工的亲朋好友挨个打电话，说能不能帮忙找个零碎活干干。结果，几天过去了都没有回音，他就又挨个打电话去询问，人家都说现在的单位用工非常谨慎，基本上与年过六十的人员不再签劳动合同了，特别是上了年纪又没有社保的农村务工人员，更是没人敢聘用，他们都害怕出了事故负担不起！
　　 勤劳是农民与生俱来的品质，长时间闲着非常难受，武二狗感到了浑身不自在，就给深圳某电子厂当生产主管的儿子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儿子在电话那头就大嗓门了：“我不是每个月都按时给家里把钱打回去了嘛，今年所有厂子的生产效益都不好，不招人。年轻人找个工作都难得像在海里捞针，你老了倒还惦记着挣钱啊！消停消停吧，就在家好好地呆着，把身体休养好才是硬道理！”
　　 儿子的语气有些急躁，道理却没毛病，一番“关心”的话语，无啻于给老武泼了一盆凉水。
　　 出门讨生活没了指望，只能在家闲转悠，这样的生活对武二狗来说就是一种折磨。吃过饭，没事干，武二狗又拿出手机坐在摇摇椅上瞎玩弄，聊以自慰，消磨时间。
　　 这个智能手机是儿子买了新款华为p40pro后退下来的，用之落伍，弃之可惜，过年时就带回家给了老父亲。儿子说现在都啥年代了，老年人应该与时俱进，一定要耍微信、上抖音，多看看外面世界。随后，儿子给老子开通了微信和抖音功能，并悉心地教授了使用方法。
　　 开始时武二狗觉得很难操作，后来按着按着竟然给得心应手了，想孙子时，他就来个视频电话。屏幕里的孙子双指叉起，做着V的动作，面容娇嫩，嘴巴甜甜，每次看得武二狗的心就像融化了一般。更神奇的是，有时候还能翻到非洲黑人的小视频，看他们居住的房子和所吃的饭食，老武的幸福感骤然骤然徒增！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比咱生活得艰难的人大有人在啊！武二狗在抖音里找到了平衡，内心安静了许多！
　　 吃过早饭，武二狗和往常一样一点一点刷抖音，忽然间他停顿了，画面上这个妇女的模样怎么那么面熟呢，却一时半会儿倒想不起来在那儿见过。画面上的那个人正在挖芋头，看着挺辛苦的，就随手点了个红心赞，还在评论区留了言：农民光景真辛苦，良田难长农作物；这种状况若持续，若干年后粮食无！
　　 天已大亮，刘琴把饭做好，就去卧室摇醒了睡得正酣的武二狗。他睁开眼，拱了拱腰，叹道：他娘个腿，想当年上山背石头，都没这么累过！只刷个抖音，就把人闹得困乏无力，腰酸背痛啊！武二狗穿好衣服，下了炕，拿起放在枕头旁的手机。看抖音已成了他的习惯，刚一打开，便有个红点点进入眼帘，这是未看信息的提示。他正要看，老婆刘琴喊道：“赶紧吃饭！整天懒得和猪一样，不知道掫（zou）活，光知道睡懒觉耍手机！”自从家里不再种地，武二狗赋闲在家，老婆刘琴就一直对他叨叨不休，骂骂咧咧。武二狗也不言传，默默忍受着，听得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趁着吃饭的间隙，武二狗点开抖音里的那个红点点，立马出现了一行字：武哥你好，我是商州柳丫子。不知你还记得我不？
　　 武二狗心里一激动，哦！怎能忘记啊，那是一段激情澎湃的生活日子，武二狗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
　　 九十年代初期，武二狗刚过而立之年，为了养家糊口，他跟邻村的朱包工头去城里工地干活，因他擅长做饭，就被安排到民工灶上帮厨。灶上先前有两位师傅，其中一位是女的，白白净净，身高马大，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武二狗与她很说得来。或许年龄相仿的原因，两人无话不谈，形影不离，暗生情愫。
　　 夏天的正午，建筑工地的空气特别燥热，午饭后，他俩坐班车去城市公园乘凉去了。不知什么原因，他俩竟然错过回工地的班车时间，最终耽搁了民工开晚饭。民工都来自农村，他们能吃能干，一天的体能消耗量相当大，岂容开饭时间已过灶房的门还锁着？于是，他们就粗暴地把灶房的门给踹开了，进去后有现成的抓起就吃，没有成品吃了，几个会厨艺的就上厨开始做饭了。
　　 等武二狗和那位女师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人去厨房空。第二天包工头老朱把他俩叫去，愤怒地说：你看你俩弄的啥事啊？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还五花六花糖麻花的，你们看还能干不？别小瞧我这个烂摊摊，想来的人多的是，你们不真心实意地干，就另谋高就吧！
　　 任凭怎么解释，一切都是徒劳，那个年代雇佣劳工，从来没有填写劳务合同一说，都是老板用嘴说了算事。后来人家发了慈悲心，只给了点回家的路费就打发了。在工地里没有了岗位，出了大门也无处可去，武二狗便扛着铺盖卷儿灰溜溜地坐车回老家了。
　　 出门在外谋生活，逢场作戏遣寂寞。人是情感动物，离得近了便有情义，离得远了慢慢就冷淡了。武二狗与那位胖女师傅之间的事，村里人全然不知详情，自从他回到老家后整天守着媳妇刘琴过日子，慢慢的也就忘记了。没想到的是，几十年都过去了，竟然又在抖音里遇见了曾经的“红颜知己”！
　　 这事儿不是什么光彩事，坚决不能让老婆刘琴知道，武二狗暗自思酌。无地可种的武二狗就像脱缰的老马，野性复原，桀骜不驯，横冲直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最终想要走向哪里。他整天坐在摇摇椅上玩弄手机，与商州的柳丫妹子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毕竟彼此都是生命中走过的人啊！武二狗心里明白，这种事只能背着老婆与她在抖音里聊，消遣倒是不错的选择，后来他们还相互添加了微信，聊得更是热火朝天。
　　 世间的事，极甚必反，武二狗整天抱着手机聊闲天，视力越来越糟糕。吃过早饭，武二狗又坐到摇摇椅上，打开手机准备看看最新消息，可是只能听见说话的声音，眼前竟然是一片杂乱模糊的影像在跳动。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结果依然如故，无奈就起身想去转转，结果刚走两步，便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刘琴正在厨房刷锅，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武二狗倒在了地上，起初还以为是让小方凳给绊倒了，也就没太在意。可等她出来倒洗锅水的时候，发现老公还在地上爬着而且双手胡乱挖抓，这才大惊失色，看样子眼睛瞎了！于是她就急忙跑过去扶起老公，痛哭流涕地问：“这是咋么了？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
　　 这时候的武二狗脑子是清醒的，弱弱地说：猛然间就给看不见了，赶紧叫娃他三舅开车过来，拉我去市医院！
　　 刘琴也不敢怠慢就赶紧给三弟打电话，不一会儿车来了，刘琴哭哭啼啼，小心翼翼地把武二狗搀上车坐稳，并一再嘱咐弟弟要开慢一点。
　　 医生是刘琴三弟的同学，他又联系了几名市级著名眼科医生一起会诊，经过检测诊断发现是视神经萎缩引起的间歇性失明。主治医生问询了武二狗最近在做什么，他说了上抖音、聊微信的事实，医生叹息道：以后不敢再整天看手机了，像你这样的病啊，手机电磁辐射是最主要的诱因！
　　 躺在病床上，武二狗谨遵医嘱，不再玩弄手机，静心养病。刘琴日夜操劳，悉心地伺候着丈夫的吃喝拉撒，过了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武二狗的视力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状态。有一次，他趁老婆刘琴出去买饭的机会，打开手机在抖音里给商州柳丫留了言：咱们就到此为止吧，因为看手机，我的眼睛差点瞎了！咱是农民，就应该做农民该做的事情！随后，他毅然地屏蔽了商州柳丫的抖音和微信号。
　　 这时，刘琴正端着温热的饭菜跟在推着药剂车的护士身后进来了，护士给武二狗扎上了输液吊瓶，刘琴则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给老公喂着稀饭。病房内洁白如雪，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到刘琴脸上，密集的皱纹清晰可见，武二狗内疚之情油然而生。……